顶点小说网 > 大唐暮云 > 第一百八十八章 所谓亲信
    西川驻京进奏院的主事进奏官,韦平,找了个接洽冬粮的由头,从长安亲自回了一趟成都府。

    韦平是韦皋最为信任的堂兄,无论奉天之难时还是圣驾再幸梁州时,韦平都受韦皋之命,烧玉明寺、运送粮草军资、乃至打听薛涛父亲的音讯,桩桩件件无一不是办得妥妥贴贴。

    但这一回,韦平没有事先将回成都找张延赏的真实原因,告诉韦皋。

    成都军府中,风尘仆仆的韦平,见到了张延赏。

    “郭家要我先弹劾蜀州别驾萧鼎?”

    韦平道:“正是,吴仲孺亲自与我这般说的。吴仲孺是郭家的女婿,虽顶着个端王傅的头衔,但在京城内外将买卖做得那么大,这千头万绪的人事打点,不都还得靠郭家的旧关系?吴仲孺,就是郭晞的喉舌而已,他的意思,必也是郭晞这位如今的郭家主事的意思。”

    张延赏点点头,突然又问道:“兹事体大,你来之前,告诉城武了没有?”

    韦平眼中闪过一丝奇特的笑意,轻声禀道:“节下,韦金吾从将军升了大将军,却遭逢江淮粮船滞留、京中禁军冬衣冬粮无着落的困境,正是心力交瘁之时,况且如今他也并不知判藩镇,因而此事,平未曾与他说,以免再给他添几分烦乱。”

    张延赏心道,东眷韦氏确实是历来仕宦频出的门第,这一个个姓韦的,都是心思细如绵针。

    虽然韦皋当初襄助圣主,除掉了延光公主的“知己”崔宁,但张延赏从方方面面传来的消息知晓,自己这个女婿,如今和素来支持太子嫡位的李泌,关系有些非同一般。

    张延赏此人,出自显赫的河东张氏,其父是开元年间的名相张嘉贞。张延赏还是三岁小儿时,父亲就去世了,但作为世宦子弟,张延赏幼时即受玄宗诏见赐名,以门荫授官后,也是一级一级坐到了如今这镇蜀大员的位子上。

    李泌的立场,老于宦海的张延赏岂会不知。

    李泌,是太子忠实的拥护者,更是坚决的反吐蕃派。

    可惜,至少对于后者,天子未必如李泌所想。德宗一登基,就将西川节度使崔宁调回长安,派了张延赏来镇蜀,一方面固然是忌惮崔宁在蜀地的势力日益坐大,但另一方面,还是因为要用张延赏缓和蜀地边境的唐蕃关系。

    即使五年前吐蕃、南诏联军进犯剑南时,德宗也是命李晟率神策军赴蜀地退敌。也就是在那次,张延赏因军府乐伎高洪被李晟擅自带走一事,和李晟结下了梁子。

    “韦平,满朝上下都道我张延赏只会敛财上贡,一到了打蕃子的时候,就露了文官出身的弱气。甚至都还在背后议论老夫如何好色,一个乐伎,她就算再美过天仙去,老夫也不能为了这么个贱籍去和李晟闹一出‘将相不和’呐。”

    韦平饮了口茶,心中却道,张节度,您果然已经以使相自居了。

    不过他放下茶盏,立刻接上了张延赏的话:“那些庸庸碌碌的小官小吏,所见浅陋,何足挂齿。军中乐伎,吃的也是朝廷的粮、穿的是朝廷的衣,既然不是节下私府中的姬侍,那李晟莫说是偷偷带走,就算是舔着老脸问节下您讨要,那也得奏报朝廷的,怎能说放就放。彼等武夫,仗着圣主平内叛、退外敌须倚重,便如此有恃无恐,身为神策军制将,难道就可以为所欲为?节下当年亲自进京觐见陛下,弹劾李晟,依平所见,哪里是舍不得那高娘子,实则乃帮着圣主,敲打一下李晟。”

    张延赏哈哈大笑,目光中满是半真半假的赞许:“韦平,你的敏捷心思,当真已不输城武。”

    蓦地又故作微微伤感:“只是,城武虽是我真心器重、实意扶助的半子,但他对吐蕃敌意甚炽,总是恨不得带上万军勇卒、荡平河陇之寇似的,想来对我在蜀地的绥靖之举,其实不以为然。只怕倒对那如今俨然要在泾原和吐蕃人拼个你死我活的李晟,更佩服些。老夫有时候在想,这几年蜀地轻徭薄赋,根基打得扎实,既然女婿有如此荡寇之志,要不,老夫去圣主跟前进言,这剑南西川的一镇之主,让城武来做吧,老夫助他成就一代抗蕃名将的好前程。”

    韦平咂摸着张延赏话中的意思。

    与这些文官出身的宦场名宿打交道,真他娘的累。

    云山雾罩中,你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在感慨,还是在试探,是发宏愿,还是发牢骚。以及,他们到底是在交友,还是在御敌?

    韦平想着当初戍守在奉天城楼上,冷月朔风中,韦皋大约是困得有些糊涂,又不敢安心入眠,只得靠不断说话来驱散睡意时,恍恍惚惚地说漏了嘴,言道圣主眼中,不会有永远的纯臣。

    圣主如此,底下的臣子,又何尝不是如此?

    大难当前之际,张延赏和韦皋这对翁婿,戮力同心,精诚合作,一个出钱,一个出命,在圣主跟前坐实了定难之功。

    但是,多少合作伙伴,可以共患,无法同甘。就算父子,一旦局面太平了,同室操戈的就少了吗?对于一位女儿过身多年的岳丈来讲,女婿就永远值得信赖,永远是自己的“纯仆”?

    韦平曾经感激韦皋“上阵亲兄弟”般的提携,但一年来,圣主对于武人的手腕,令韦平胆颤心寒。

    做武将,禁军也好,边军也好,真是刀口舔血的营生。

    因了韦皋的举荐,收复长安后,韦平进入剑南西川设在长安的进奏院。渐渐地,他意识到,张延赏麾下,比之在韦皋身边,更安全,也更能挣前程。剑南西川,是朝廷的钱袋子。张延赏无军功,但定然比一个金吾卫大将军,更叫圣主所倚重。

    韦平思及此,决定不再去琢磨张延赏先前话中的意思,而是倏地起身,来到张延赏案前,伏身拜道:“节下,平与韦金吾虽是堂兄弟,却自幼一同长大,比同胞手足还亲。但如今,平既然已为剑南西川进奏官,一切事宜,自是听凭节下的吩咐。至于告发萧鼎与延光公主有染一事,虽然有可能波及太子,但节下是堂堂一方节帅,所为皆出于公心,难道因为女婿与李公泌交好,而李公又维护太子,节帅便瞻前顾后了吗?”

    张延赏嘴角微抿。

    他早就想收拾崔宁和延光公主留在蜀地的势力了,何况那附媚眼光公主的蜀州别驾——萧鼎的手,伸向的是盐池。

    他原本,是想等战事平息了,让女婿韦皋趁着圣主赏识,帮自己去告一番御状。但偏偏各种迹象表明,那李泌或许是看中了韦皋能打蕃子,似乎与他走得越来越近。

    张延赏知道自己的女婿是有青云志的人物,也精明得很,如今情形下,断然不肯去得罪支持太子的李泌。

    好在巧了,汾阳王府竟然主动递来消息,要与自己联袂扳倒那老延光。在敛财上颇为熟稔的张延赏,立刻就猜到,想来是延光过于嚣张跋扈,触动了郭家在京中的利益了。

    张延赏站起来,走到韦平跟前,将他扶起来。

    “老夫离开长安五年了,京中与蜀地间诸番事宜,都靠进奏院传递讯息,城武既然将你举荐给我,老夫不信你这个进奏主事,还能信谁?这几日,老夫让幕府中最得力的僚佐,好好与你说说,那萧鼎,都是怎生帮着延光盘剥盐商的。”

    韦平大喜。不辱汾阳王府所托,又得了眼前这镇蜀节帅的信任,自己将来的机会,未必会比韦皋少呐!

    “韦平多谢节下!此番回京,必速速奏告圣主,以期为我蜀地肃清余孽。”

    韦平一激动,未免有些如市巷妇人那般,起了说叨秘辛的念头。

    “节下,有一事,平思虑再三,还是应当报知节下。”

    “讲。”

    “韦金吾,当初在奉天城,救过一位官家小娘子,叫薛涛,其父薛郧因坐事被贬官,成了朝廷派往南诏的使者,不想死在了半路。薛夫人也已不在人世。”

    “薛郧?”张延赏在脑中检索着这个名字,“唔,我记得此人,数月前,益州刺史说过,他女儿来蜀地寻得父亲的埋骨之处,还在成都落了户籍。朝廷的抚恤,刺史应该也已给了那小薛氏。”

    韦平直截了当道:“节下,韦金吾在奉天时,曾有意,收小薛氏入韦门。只是不知为何,薛氏不辞而别了。”

    “哦?”

    张延赏果然露出意味深长的沉吟之色。

    女儿过身多年,张延赏却始终在意女婿的续弦之事。在意的,不是女婿薄情,而是怕他另攀了高枝,对自己来讲,不再是一颗好用的棋子了。

    现在想来,如此念头,着实可笑。男子是否另攀高枝,本就不必以身相许呐,自己这好女婿,凭着敢拒绝圣上说媒和亲吐蕃的胆子,不就得了李泌这般老顽固的青眼了么。

    张延赏温和一笑,眉眼间竟拿捏出几分长辈的慈祥来,对着韦平道:“城武他做了恁多年鳏夫,老夫已经很感念他的情分,想来小女泉下有知,也望着他再有个好娘子。韦平,此事本不必来和老夫说。”

    韦平心中冷笑。瞧瞧,文臣!

    一位老于宦场的文臣,他对于新闻的第一句评判,千万不能从字面意思,去理解。

    果然,张延赏漫不经心道:“可是京中也有轶闻传来,城武似乎,与那位皇甫家的平叛功臣之妻,有染?”

    “咳!”韦平斩钉截铁道,“节下,堂弟岂是那般苟且之人!吾在奉天城,知晓那位皇甫夫人,因献计地隧之策,和城武打了几回交道罢了。倒是那小薛氏,当真叫城武疼惜顾念,城武还为了她和崔宁那老匹夫起过冲突。”

    “哦……那如今,畿内既已承平,不知城武可还念着这位薛氏?”

    韦平笑道:“节下,仆此番回京,一并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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