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大唐暮云 > 第二百零二章 回纥互市
    春风也度玉门关。

    黄沙拂面的二月时节接近尾声时,漠北的冷锋,在与东方温润气流的角斗中,终于败下阵来,悻悻然退回老巢去。

    大唐的西北边境,再一次熬过了苦寒肆虐、积雪盈尺的凛冬。

    盐州城外,荒漠上开始星星簇簇地铺上绿意。干涸数月的沟壑中,也渐渐现出湿润泥泞之相,继而是一线细流,几处积潭,直到蓄满了大体量的、亮晶晶的维生之水。

    有春草,有春水,就会有人来,有利来。

    这个阳春,杜刺史心情不错。

    根据杜刺史经常挨打的宝贵经验,吐蕃人来攻城劫掠,无一不在秋天。这是草原骑士们近千年来的习惯,春季牛羊要蕃息,马匹也要发情交配,况且经过了老天刻薄寡恩的严冬季节,牲口们就算没冻死,也饿得皮包骨头,得趁着嫩草复苏的时候,好好地将它们放牧一番。边寇们掠夺的贪婪,只能放到夏去秋来、战马们都贴上了膘时,才可实现。

    老天照应,人又不打仗,盐州这样立于往来要道上的重镇大州,就算营田不行,至少可以靠来往商队所交的税钱,好好地丰盈一下州中府库。

    灵、盐、夏三州,自西向东一字排开,乃大唐关中地区北部门户三州,再往北是部分朔方军故地和天德、振武二军驻地,主要用于防御北部的回纥。

    安史之乱后,肃宗皇帝向回纥借兵平叛,回纥太子叶护亲率族内铁骑进入唐境,攻打洛阳的安史叛军,唐回关系一时之间如蜜里调油。其后,回纥国内政变、可汗更替,大唐又忙于防御西边更为强大的敌人吐蕃,帝国北部的唐回边境关系,一直不算太紧张。

    不过,由于当今天子李适,做太子时曾受过回纥前任可汗——牟羽可汗的侮辱,其登基后十分憎恨回纥人。即使回纥国内因政变上台的顿莫贺可汗重新启用亲唐的军勋贵族,唐帝仍然以某种暧昧的态度,放任了振武军节度使张光晟杀回事件的发生。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张光晟也已经在去岁的朱泚之乱中因附逆而被诛,但回纥人仍对振武军驻地心有余悸。他们宁愿绕开河套的东部地区,从丰州附近南下,穿越朔方军故地,来到灵、盐周遭,与唐人进行互市。

    吐蕃人带来血光之灾,回纥人带来银货之利,杜刺史看到后者,就像在瑟瑟朔风中看到南边运来的补给一样心花怒放。

    另一个教杜刺史高兴的是,新来的贬官李司马,果然懂礼数。

    盐州虽然比不得长安洛阳,杜刺史府中的女眷还是按照一个四品官员的派头配备的,嫡妻加四媵,一个不少。李司马拜访杜刺史府中,恭恭敬敬献上绫罗数匹。那可不是市集中常见的布帛绢缣,而是绣工极为精美的绮色织锦,一看就是不俗之物。

    “杜公,下官孤身赴任司马,这些从前御赐之物尽显君恩,下官向来视作珍宝、因而一并带来,献与杜公府上,也算是它们投得明主。”李升微微欠身,恭敬道。

    哎真会说话,怪道大长公主这般青眼于你。

    杜刺史一面感慨,一面客套几句,心满意足地将好物收了,吩咐下人送进内宅交给夫人分派。

    气氛这般融洽,又无甚公事可谈,私事也不方便回顾,便谈谈商事吧。

    “李司马,这城关下的杨柳一冒芽,回纥人就该来卖骡子卖马了。司马若在城中觉得气闷,不妨出城看看驼马市。吾等边鄙小州,这互市的场面,虽比不得西京商胡云集的大阵仗,但也颇可一观。”

    李升作出很感兴趣的模样,附和道“在长安时,下官便听闻,回纥人善养马、驯马,马便如他们的左膀右臂,要不怎么当年回纥铁骑能踏灭河北诸胡叛军。”

    杜刺史点头道“回纥人当年襄助朝廷平叛有功,索要的回报,那是国书上写清楚的,我大唐须问其每年买马六千匹,每匹合绢四十匹。因这每年数十万匹绢帛的开支,京中各位上官,不知道和汾阳王打了多少趟笔墨官司。大历八年,回纥人送来一万匹马,先帝在朝中诸臣的撺掇下,以府库耗空为由,只肯买下一千匹。回纥使者,当场就要翻脸。”

    杜彦光说起老上司郭子仪的生前轶事,不免来了精神,咽咽口水,继续眉飞色舞道“幸好郭公站出来,说大国岂能无信,说好六千匹,怎能赖账,他当即请奏,预支自己的薪奉,来为朝廷出一大半的布帛买马。”

    李升听得津津有味,赞几句“不愧是郭公,气魄如山”,俄尔却也沉吟道“不过,杜公,一匹马四十匹绢,这回纥人,要价确实狠了些。”

    “咳,李司马,”杜彦光笑道,“你们这些只读过好书、未打过硬仗的京中贵胄,就是不明白时移事异的道理。四十匹绢,如今听着贵,是因为须一百二十贯钱方能买得,可是当年肃宗皇帝平叛的时候,四十匹绢才四十贯钱。只能说,是吾大唐这世道里,钱越来越不值钱了,与回纥人有何相干?人家当年就要的四十匹绢,几十年来可是一匹未涨呐。”

    李升心中深深一动,从这几日打交道来看,这杜刺史,果然对回纥人,很有些好感。普王李谊,当真有善于谋篇布局的大才。

    再细细品咂他的话,莫看此人举手投足一副边将油子作派,但说出的道理,怕是能噎得天子身边那些论起社稷大义来头头是道的文僚们哑口无言。

    李升暗暗冷笑,是啊,连一个边镇四品刺史,都看清的局面,多少自命仁人义士者,还沉浸在上国的大梦中,不愿承认。

    上梁不正,下梁处处歪斜,反过来倒去怪邻国那六千匹马便耗尽了府库。

    “杜刺史这么一说,下官倒真要去瞧瞧这些回纥人怎生做买卖,顺便,也相匹好驹子,再过得些时日,去原上打猎。”

    杜光彦点点头,又补充道“不过这回纥商贾也不是善茬,彼等的马匹,有些是自丰州、灵州等边镇问我唐军买来的老年或受过伤的军马,在军营周遭卖给百姓驮货,值不到几匹绢,换个大镇就要价二三十匹绢,司马切勿上当。或者,本官指派个机灵的家奴,随司马同往,帮司马张罗张罗?”

    李升嘴角微抿,半开玩笑道“杜公可是怕下官跑了?”

    “咳唷唷唷,”杜光彦忙摆手道,“司马言重,言重。”

    李升收了戏谑之意,恭敬但正色向上司道“一日为臣,至死仍忠,下官虽于情事上有些堪不破,教圣主惩戒,教同僚们笑话,但下官自认,绝不会做贰臣。更何况,此地虽是边镇,可下官能跑去何地?回纥?下官可不会养马。吐蕃?下官和杜公一样,视同水火!”

    杜光彦打着哈哈,连连称是。

    又过得几日,盐州城外果然热闹起来,回纥人的马匹、骆驼、骡子,唐人的丝织品、茶叶、瓷器纸笺,粟特人的酥酪、金银珠宝。甚至偶有西域商胡,也未被陷入吐蕃手中的河陇屏障所阻挡,而是不辞劳苦地绕道回纥之地,再进入唐境,带来珍贵的草药和香料,以及女奴舞姬。

    李升青衫便服,闲闲地跟着赶集的盐州百姓、军卒和本就驻于城中的商贾,游逛于绵延铺展一二里的互市上。

    为了防止杜光彦暗中派人盯梢起疑,李升先看了几处贩马的商队,佯作未有满意的。

    接着,他的目光转到了那些驼峰间搭着的毡毯上。

    很快,李升意识到,一位戴着淡黄色头巾的中年回纥女子,也在盯着自己。

    他微微转过头去。

    那女子站在几匹骆驼中间,右手抚着毡毯,却并不像商队的其他成员那般,卖力地吆喝。

    但她显然更不是作为女奴出现在此地。女奴都是些十几岁的少女,更重要的是,女奴们眼中,绝不可能出现那种淡淡漠然下的机警。

    一种娴熟的犀利察人的目光。

    李升大致有了些把握,缓缓地走过去。

    他径直向那回纥女子问道“毡毯上,可能织入黄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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