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大唐暮云 > 第二百七十九章 六月还债
    长安城,金光门。

    “开门!开门!平凉劫盟,吐蕃人平凉劫盟,大唐将校皆覆没!将校皆覆没!”

    沉入梦乡的城池外,骏马骑士通传噩耗的高呼,划破了夏夜的宁谧。

    邠宁节度使韩游環,遣骑卒飞奏朝廷。

    寅初时刻,大明宫中书省舍人院内,今日正当值的陆贽,刚草拟完毕一份诏令,只听门外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院吏引着绯衣内侍直冲进来。

    竟是霍仙鸣。

    “陆学士,速去紫宸殿!”

    从处于外朝的中书省往北穿过延英门,东北方向就是紫宸殿,短短小半炷香的路途,霍仙鸣将平凉发生的惊天大事,匆匆说与陆贽听。

    陆贽还来不及多问,已经随着霍仙鸣进了紫宸殿。

    出乎他意料,殿上只有天子一人。

    德宗皇帝穿着黄色的圆领襕袍,白玉簪的发髻还有些歪斜,显然此前已入寝了。

    “敬舆。”德宗叫了陆贽一声。

    陆贽有些恍惚,眼前此景,教他忽地感到,仿佛身处四年前的奉天危城。

    “敬舆,倘使浑公遭遇不测,西北诸镇又挡不住吐蕃人,朕,可要这几日就启程去蜀地,或者,或者去李泌的陕州?”

    什么?!

    陆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方才便有些纳闷,即使半夜惊闻如此军情,毕竟是边关发生的情形,天子大可明日在朝堂上商议。或者就算气到需要夤夜发泄怒火,叫来的也应是诸位宰相,为何要叫他一个中书舍人来?

    现在他有些明白了,眼前御座上的人,似乎正陷入一种不太正常的受激反应中。

    或许登基之后遭遇太多叛乱、兵变、边患与饥荒,而夤夜又是人的精神最脆弱的时辰,骤闻噩耗,令德宗皇帝将二十年前吐蕃人入侵长安的往事,与泾师兵变中自己连夜出逃长安的经历,惶然地重合在一道,对自己的头脑发出了荒唐的指令。

    陆贽同时又感到心酸。天子在他面前表现出这样直率的胆怯,恰是因为他曾陪伴这位九五至尊度过仓惶的流亡路程,见过天子最最落魄不堪的模样。这也意味着,天子对于大唐的国力,对于武将们的战力,都有极度不信任的兆头,遇有突发敌情,天子竟直接丧失了守卫西京城门的斗志。

    陆贽胸中百感交集,但他开口的语调分外镇静。

    “陛下先莫忧惧,就算浑公身陷虏手,如今大唐西境,北有杜希全守灵州,中有邢君牙守陇州,南有严震、韦皋守兴元府与成都府,蕃军在盟会上因设伏而得逞,在全线作战上未必就能旦夕突破边防。况且,在前述诸镇与长安之间,还有邠宁镇与右厢各支神策军。”

    德宗皇帝一声不吭地听着。

    陆贽凝眉略思,复又道:“浑公的河中镇,还有朝廷委派他收编的旧时朔方军将士,颇善马战,浑公不在,陛下可从京中委派将臣前往领军。”

    陆贽将这兵马布防的帐算了一遍,德宗虽仍龙颜黯然,眼中的迷茫之色到底褪去了一些。

    “敬舆,再过几个时辰,便是早朝了,你莫回舍人院了,在此陪着朕吧。天亮后随朕一同去宣政殿。”

    “朕但愿,宣政殿朝参时,已有新讯传来,浑瑊无恙。”

    ……

    夏天的日头,出得早,卯时中,天光已然大亮。

    张延赏从永兴坊的宅子出来,准备去上朝。

    长子张弘靖也早已过了五品官身,亦在常参官员之列。他扶着父亲,瞄见父亲一脑门的汗。

    清凉的晨风吹来,吹得张延赏一哆嗦。

    张弘靖轻声道:“阿爷莫不如回宅吧,儿子去殿前替您告病。”

    “糊涂!”张延赏喝道,“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何况圣主何等脾气,你阿爷我还不知道?越是这般情形,臣子越不可想着耍心眼,就须老老实实将罪去认了,作出但凭圣主发落的样子,或还有条生路。”

    “阿爷!和蕃之策,又不是您一人提出,那北平郡王马燧,说来还是去岁赴边防秋之人,回到长安就去圣主跟前屡次三番说和,满朝文武谁人不知?”

    “唔,对,马燧,那老匹夫,我须拉上他。他借我之手,斗得李晟没了兵权,眼下此境,他不能独享太平!元理,你帮为父想想,怎生提醒圣主,唐蕃和盟,出主意的还有马燧!”

    父子二人将将走到家仆牵来的马匹旁边,贴着院墙却疾步走来一个人。

    普王李谊的家奴王增。

    “仆下见过两位张公。”王增行个大礼。

    张延赏满面焦灼之色中,忽地露出几分惊喜:“殿下亦听说平凉劫盟了?殿下有主意给老夫?”

    王增狠狠地点了点头,速速禀道:“殿下后半夜就未曾安眠,吩咐小的待坊禁一开,便来见张公,向张公言明两桩计议。其一,张公务必自引失察边务之责,请辞相位,可举荐李泌离陕入京,与圣主商议连回抗蕃;其二,张公须提到北平郡王马燧不宜再握兵权,应回翔入朝,河东军,可由太子遥领。”

    “这……”

    这两副药方,太猛烈意外了些,张延赏一时愣在那里。

    张弘靖到底年轻些,头脑更为敏捷。他凝神思忖,大致明白了。

    “阿爷,殿下是要救咱们呐。圣主多疑,又易怒,请李泌回朝替代阿爷你,是打消圣主对你此前极力主和的疑心,敬重太子,是免得圣主盛怒之下对你此前所办巫蛊之案,也生了旁的想法。”

    张延赏抬起袍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有理,有理,”他转向王增道,“劳烦郎君回到王府,转达老夫谢意。”

    王增忙还礼,又闪身离去。

    张延赏略有些艰难地踩镫上马,一掣缰绳,往北边大明宫行去。

    熟悉的道路,却令他越走越不是滋味。

    舍不得这条上朝路啊!就这样没了?

    罢了,自己算来也是风烛残年,还是儿子的前程、张府的未来,要紧些。

    出来斗人,迟早要还的。

    张延赏想起李晟被削了兵权、调回长安后的落寞模样。就说昨日吧,昨日朝堂之上,天子兴致勃勃地谈起唐蕃平凉和盟可保百年无事时,他张延赏还彬彬有礼又暗藏机锋地揶揄了一番立在阶下的李晟。

    这真是六月债还得快,今日便轮到他张延赏渡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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