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里的唐砂听着雨滴打在青瓦上，发出清脆的汀汀声，宛若世间最动听的乐曲。
她只希望，这场雨能够下得久一些，大一些。这是上苍对世人的垂怜。是它向清明的大地撒下了一片大雨纷纷。
清明节呀，祭奠亡人的时候。明年的清明应不应该祭奠一下自己这个未亡人呢？
果然时间是很可怕的东西。现在的自己似乎对方丈，对师兄，没那么多想念了。
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到当年的那些事。
裹着自己的毛毯，和着雨声，渐渐陷入了沉睡。
……
雨不光浸润了土地，也冲洗着鲜血淋漓的尸体。
叶悬渊站在尸海中，茫然无措。
他缓缓抬起来自己的手。
雨打在指尖，然后滑过指节，聚集在手背的骨结，再滴落下去。
这场战斗已经结束，天破晓了。
这一战，大捷。
因为菩提耶的战术失策，本末倒置。使得这次狄越军队这场战役中就将近全军覆没。
而叶悬渊损失不到五千。
是的，明明大捷了，可是为什么，这般压抑，压抑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自己明明见证过那么多生死，明明以为自己可以铁石心肠的去面对身边每个人的死亡，包括自己。
明明自己平日就在告诫他们，男儿生当战死沙场，报效于国。
可是为什么自己还是这么难过。
叶悬渊抬头望着天，任雨水拍打在自己脸上，眼睛里。
他的双眼被打得通红，布满了血丝。
他双眼模糊，看不清世界。
他觉得，这场雨，下得真好。
王七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失魂落魄的将军，这般沉默，这般凄哀。
王七知道，不仅仅是将军如此，他自己也是如此，手下千千万万的将士亦然。
亦霜就那样安安静静的躺在叶悬渊脚下，雨水早就冲刷掉了他身上的血迹。
那张俊逸的脸在血色都土地上显得更加苍白。他闭着眼睛，嘴角微微上扬。
叶悬渊终于地低下头，俯视着亦霜。
过了许久，天已经完全亮了，雨也渐渐停了下来。
这时候叶悬渊才忽然开口，轻声说道：“你小子解脱了。”
说完，蹲下身子，伸手为亦霜整理了一下战袍。
然后才一把把他抱起来，朝着腾城的方向走去。
亦霜的身体已经变得僵硬，冰凉。
那个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那个醉熏熏送自己肚兜的，那个喜欢和自己下棋，喜欢看书，喜欢亦风的亦霜，已经变成了僵硬而冰凉的尸体。
从此以后，再也听不到他叫一声将军，叫一声王爷。
从此以后，自己叫一声亦霜，再也没有人能答应自己。
无论是在皇城，还是在南境镇守边塞，亦霜是最亲近叶悬渊的一个人。
叶悬渊无论有什么事都喜欢问一下亦霜的意见，就连当初拿休书什么的也是也是由亦霜代劳。
即使经历了无数生死，也做不到冷血绝情。也会心痛，也会难过，也会不舍。
叶悬渊不知道亦霜最后一刻在想什么，应该和亦风有关。
因为亦霜是笑着离开的。
那亦风怎么办？
他想象不出当亦风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会有什么反应。
会无动于衷，还是痛不欲生？
叶悬渊想起了亦霜第一次在他面前醉酒。也就是因为那次，叶悬渊才似乎懂得了什么叫真正兄弟手足情。
当时是亦大将军的寿辰。
朝廷很多达官显贵都去参加了亦家的晚宴，叶悬渊那晚也去了，当然他是属于那种不请自来的人。
看到亦陆严吹胡子瞪眼的表情，叶悬渊就觉得很开心。
那时候亦霜和亦风才刚跟自己不到一年。
亦家的情况叶悬渊很清楚，亦夫人不喜欢亦霜叶悬渊也知道。
但是是出自于什么原因他就不知道了。
按道理来说，亦霜这样不争不抢的，又孝顺谦逊的人，不该受到亦夫人那样的态度。
其实早些年亦夫人对亦霜态度没有那么恶劣。可后来不知道怎么的，越长大就越排斥亦霜。
亦霜很懂得看别人的脸色，亦夫人不喜欢他，他一向极为懂事的不去给亦夫人添堵。
就连那次的寿宴，亦霜也是一个人躲在园子的一处喝的伶仃大醉。
叶悬渊在自己的下属面前，通常扮演的都是一个老父亲角色。
所以亦霜这里出了问题，他自然是要来给亦霜做一波心理辅导。
醉酒之后的亦霜简直就是有问必答。
叶悬渊问他：“喝这么多酒作甚？”
亦霜哼哼了两声，嘟了嘟嘴，回答道：“亦夫人不喜欢我，小风也不喜欢我。”
亦霜从来称呼亦陆严为爹爹，而却唤亦夫人为亦夫人。
后来听他说过，是因为亦夫人说过，不许叫她娘。她只有亦风这么一个儿子。
亦霜从亦家或许获得了恩情，但是从来没有亲情。
“他们为什么不喜欢你？”叶悬渊像是哄小孩子一样，引诱着亦霜说下去。
“亦夫人不喜欢我，因为我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小风不喜欢我，因为……。”亦霜语气里充满了委屈。
只有喝醉酒的亦霜，才能把自己内心的苦闷和委屈展露出来。
“为什么小风不喜欢你？”叶悬渊听到了这句奇怪的说到一半的话，自然是要寻根问底的。
“因为我，我们……可是……”亦霜话到了嘴边，却不知道怎么说。
“可是什么？”叶悬渊继续挤牙膏似的，把亦霜的心里话挤出来。实际上心里好奇得一批。
“他以后会有媳妇，然后他就和他媳妇好了，不理我。”亦霜眼神幽怨。
“哈哈哈哈，原来你这是吃你将来弟妹的醋呀！”叶悬渊觉得亦霜小题大做，好笑的安慰道。
“不是呀！”亦霜觉得叶悬渊说错了话，立马反驳道：“我不想让小风有媳妇，我想……”
最后几个字叶悬渊当时因为亦霜的声音太小没有听清。可是他却看到了嘴型。
第二天亦霜把自己同叶悬渊说过的话想了个清楚。二话不说，立马去找了叶悬渊，请求叶悬渊帮他保守秘密。
亦霜做贼心虚，其实晚上的时候叶悬渊还不确定。结果亦霜这一来找他，他就完全确定我自己的猜想。
他过了很多年也忘不掉当时亦霜慌乱的神情，恳求自己时候眼里的恐惧。
“你在说什么？你昨晚说什么了？”叶悬渊调侃道，可脸上确实露出了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
开始叶悬渊并不明白亦霜对亦风为何感情会如此深厚，后来慢慢就想通了。
因为亦霜的命，是亦风救回来的。亦霜从小的玩伴一直都是亦风。
亦风的每一声哥哥都让亦霜感受到来自人世间的美好与温暖。
在这些年，亦霜对亦风的好叶悬渊都看在眼里。
而亦风心安理得，理所当然的接受着来自哥哥的好。
亦霜内心是痛苦的。有些话他不能说却不能说出来。他想要亲近，理智却告诉他，你不可以这样。
他一边想让亦风幸福快乐的活着，娶妻生子。
一边又因为亦风的定亲买醉。
他这个人从来都在挣扎，在感性与理性中挣扎。
他厌恶战争，因为是战争毁掉了他原本的家，毁掉了他原本可以得到的一切美好。
可是他又觉得很庆幸，假如没有那场战争，自己永远遇不到小风。
如果没有遇到小风，那他的人生是不是会不一样？可是没有遇到小风，人生还有意义吗？
这个世间，一份纯粹的感情难寻。一个知心人更加难寻。
亦风很幸运，遇到了亦霜这么好的哥哥。亦霜也很幸运，遇到了亦风，从此他的心便有了皈依。
这些都是亦霜亲自告诉叶悬渊的。叶悬渊成为了亦霜唯一的倾诉对象。
现在，亦霜终于解脱了。他不用再去想这些，不用再做选择。
不用再痛苦中挣扎。这是亦霜最好的结果。
活着，即是痛苦。
从此以后，世上再无亦霜。
……
“怎么回事！十万大军！十万大军！就这样被你送了！”摩兰怒不可揭。
本来作为菩提耶的晚辈，多多少少要表示一下尊敬。
可是现在别说尊敬了，摩兰恨不得杀了这个菩提耶。
菩提耶年轻等我时候战绩斐然，可是现在大概是很久没有上过战场了。
又不了解叶悬渊的军事策略，输了很正常。但全军覆没！全军覆没！
整整十万大军！
菩提耶现在心情也很分外沉重，他没想到叶悬渊居然那般穷追猛打，一路杀到了他们驻扎的军营。
他自己都差点儿没走掉，骑着快马才逃到了大本营。
“菩提耶，你老了，不适合战场。”摩兰最后泄气道。
他心痛他的将士们，十万人呐。哪个不是命！对方一个将领的命哪里抵得上他的十万儿郎！
终于在他的带领下，创造出了狄越有史以来最大的败笔。
摩兰心里清楚，这场战役，是两国战争的转折点。
菩提耶不了解叶悬渊，可是他在战术上，行事风格上很了解叶悬渊。
亦霜一死，什么打压叶悬渊气焰什么的完全就是个笑话。
叶悬渊只会更加凶猛的反击，下手更加狠辣，更加猖狂。
而且据说，亦霜并非是亦陆严的亲子。亦陆严那么一个老将，想要他因为这件事而在战术上出现什么失误是不可能的事。
菩提耶也露出来满目沧桑。
昔年猛虎将，今垂垂老矣。战场终得返，军败如溃堤。
……
亦霜战死的消息，就算叶悬渊有心意隐瞒，也会让敌人大做文章。
可是占时不能让亦风知道，亦风性格冲动。一旦得知这个消息，怕他会做出什么大家都不期望他做的事。
所以他给铁柱传了消息，让他封闭住亦风的消息渠道。
而亦陆严那边，叶悬渊亲子写了一封很长的致歉信。
亦霜的死，和他战术判断失误脱不了干系。换句话说，亦霜是被他害死的。
都说战场上生死难料，可是假如自己早点得知主将是谁，就不会出现今日的局面。
叶悬渊又忽然想起了当初自己看到卿政撕碎卿诺的那一幕。
和今日，一样绝望，一样无力。
战王是人，不是神。
……
果然，这个消息很快在陈国传播开来。但是百姓们关注的重点是这场战役的胜利。
狄越想要达到的目的显然没有达到。在百姓眼中，一个人小将军的死，换一场大捷，是值得的。
他们称呼亦霜为英雄，然后享受着英雄为他们创造的的岁月静好。
棺材里的唐砂，也在第二天的时候知道了这件事。
小花日常哭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唐公子，昨晚狄越袭击陈国，在战王的带领之下，陈国大捷。
公子可以安心走了，不要挂念陈国的百姓。只要有战王在，陈国就不会倒。
不过听说亦霜将军战死了……”
小花后面的话唐砂根本就没有听清楚，她脑子在一瞬间嗡嗡作响。
亦霜……死了。
在这一刻，唐砂才明白，这才是战争。
因为自己熟知的那群人，都平平安安的活着，而唐砂也没有到战场上去亲眼见证。所以战争对于她来说只是一个恐怖的概念，没有具体。
当听到亦霜死了，唐砂恍惚了。
原来自己熟悉的人也会因为战争而死，原来他们是会死的。
他们那么厉害的人也是会死的。
亦霜死了，那叶悬渊呢？
叶悬渊对亦霜的感情要比自己对亦霜感情深得多。自己都这般难受那叶悬渊呢？
活着的人永远都在痛苦与自责。
唐砂心中开始涌现出一种不安，她害怕听到关于叶悬渊遇到不测的消息。她害怕再听到一个熟悉名字战死沙场的消息。
这种不安让唐砂浑身微微颤抖起来，心疯狂的跳动。
她曾经经历过一次死亡，她明白，死亡了就是过往的一切皆烟消云散。
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他们也能去到另一个世界，然后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幸福快乐的过一辈子，来弥补今生都遗憾。
元芳今日回去了，邹捷帮唐砂处理着药馆那边的事，癸丑日日夜夜守在棺材旁边。
这群人都在努力的为陈国奋斗，陈国势必能经受得起任何风吹雨打。
他们不倒，陈国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