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云州雀 > 三、歹毒为生计,人畜一念间(8)
    那驼子岭众人以及赵申留在原地,良久后见林青回来,这才结队往山下走去。这云渺峰甚是险峻,下山之时尤其难行。众人途经一处狭路,只见苍鹰岭的劫匪正乱作一团。林青上前问道,“怎么了?”人群里有人答道,“刚才路过此处,侯首领一个不小心,脚下踩空了,幸得被石玄拽住,才没跌到山崖下面去。”

    林青听罢,分开人群往前走去,待到了前面,看见那侯洪良神情恍惚,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脚下,身上似乎也没什么力气,正被众人搀扶着。他一见林青出现,木讷之中似乎又多了一丝惊恐。林青暗自想道,“他号称通天猿,一向不畏山岭之险,今日之失,到底是因为心里有鬼。”想到此处,又看向石玄,说道,“小心护着你家首领回去,叫他好生休养一阵。过几日我叫人前去探望。”那石玄应了一声,又听林青嘱咐道,“也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情。”石玄说道,“在下谨记。”

    回到驼子岭后,众人把林青团团围住了,七嘴八舌的打探起他失踪这几天的遭遇,林青便把云州城里的事情讲了一遍。陈宜山问道,“你逃出来后,怎么不回山寨,又怎么混到朱双那一队人马里去的?”林青说道,“我在云州城中遭人算计,细细想来,总觉得是朱双等人在背后指使。”他顿了顿,又说道,“按以往来说,匪首大会是云州各山寨一年之中的头等大事,往年置办物品时,我父亲也常亲自到城中走动。想来他们是料定了此事只能你我二人亲自去做,因此暗中串通朱贵,想要借契丹人的手来除掉咱们。”

    陈宜山说道,“你这样说,也有些道理。”林青说道,“那时我心想,他们既然敢暗中加害,匪首大会说不定也有变故。朱双等人虽然不是东西,可做事也很周全,驼子岭附近或许早被安插了眼线,因此我就没急着回来。又想腊日临近,不如先藏进云渺峰上,等众人上山之后,混进人群里,那朱双等人果然有什么歹毒之心,我就给他来个出其不意。”陈宜山叹道,“亏你精明,否则今日非要火并不可。”众人也跟着唏嘘一阵。

    这天夜里,林青做了一个噩梦,他梦到燃烧的房子、倒在契丹人刀下的女人和孩子,还有浑身是血的马六。梦中似乎听到了他们悲惨的哭声,可醒来时却一脸错愕,不禁想起那女人和孩子只是默默的任人宰割,何曾有过哭诉?马六虽然发声,却不是哭喊,而是愤怒的咆哮,还有催促自己活下去的呐喊。

    林青怔怔出神,许久后揉了揉眼睛,发现此时仍是夜里,眼前是那黝黑的岩石,远处还有忽明忽暗的篝火。他身后传来陈宜山的声音,问道,“青儿,你怎么了?”林青略一沉吟,问道,“三叔,今日倘若是父亲也在云渺峰上,他会放过黑熊山那一众人吗?”陈宜山说道,“凡是手上沾了商旅性命的,你父亲一个也不会放过。”

    林青翻身坐起,看一眼东倒西歪蜷缩在山洞里的弟兄,忽地腹内传来阵阵疼痛,如针刺刀刮一般。他用手揉搓着肚子,问道,“三叔,还有吃的么?”陈宜山到篝火边取来半张胡饼,塞给林青,说道,“自从那年你去而复返后,时不时就要犯这腹痛的毛病。”林青接过胡饼,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的说道,“可能是树皮吃多了,划坏了肚肠。”

    那胡饼甚是干硬,林青咬一口,不待咀嚼碎了就要往下咽,噎得眼泪直流。陈宜山见他狼吞虎咽的样子,便猜到这些天里他又受了许多苦,不觉心酸。他默然看了一阵,等到林青把那半张饼吃进肚子,又去吮手掌里的残渣时,忍不住开口说道,“那年冬天你离开大伙,也不知一个人是怎样活下来的。”

    林青把那些残渣吮净了,又舔了舔嘴唇,便讷讷出神着。陈宜山想道,“他还是不肯说,也不知究竟遭遇了什么。”他轻声叹息着,又想不去打探也罢,正要起身时,不料林青终于开口了,只听他缓缓说道,“那年山里一直刮着风,又下了几场大雪,林子里积雪很深,野兽也都藏得不见踪影。起初我靠着吃树皮为生,后来就连扒树皮的力气也没有了。我想起了老独眼,想着也许到了雾凇涧,能够在他们那里讨到一些吃的。我已经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走到雾凇涧的了,现在回想起来,那一路上似乎也只剩下风雪。当我来到雾凇涧附近的一处村庄时,我看到老独眼正带着雾凇涧的兄弟们在村庄中乞讨,说是乞讨,其实不过是在死皮赖脸的纠缠。那时年景不好,百姓手里也没有粮食,他们纠缠许久,终究是一无所获,便佝偻着身子离开了。”陈宜山说道,“那一年各山寨都有人饿死,雾凇涧也死了不少弟兄。”

    那火光暗了许多,像是快要熄灭,不知是因为光线变幻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林青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他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陈宜山见他如此模样,便知道他想起了不堪之事。片刻后,果然听他颤声说道,“我见老独眼那模样,知道去了雾凇涧也难活命,便在附近徘徊一日。可到了夜里,实在煎熬不住了,又忍不住想着,那老独眼一把年纪,见多识广,未必就没给自己留下后路,或许他山寨里还有粮食,只是万不得已时才肯拿出来吃,因此便又厚着脸皮往他山寨走去。那时天色已黑,可正巧是个满月,雪地里闪着白光,因此道路也不难分辨。当我来他们山寨近处时,远远便望见老独眼独自坐在寨门前,他手里捧着一条劈柴一样干瘪的手臂,正慢慢的撕咬着,我见了他那模样怕得要命,心里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是在吃人。”

    随着林青说到此处,二人又沉默了一阵,还是陈宜山率先开口,他喃喃说道,“遇到灾年,这也是常有的事。”林青说道,“可我却是第一次见,因此也没敢上前,不知是怕老独眼会逼着我和他一起吃人,还是怕自己忍受不住和他争着吃人。只记得我浑浑噩噩的往山下走,不知不觉天也亮了。恰巧路上经过几个契丹兵,他们挽着弓,在雪地里步行。一见了我,嘴里几里哇啦的叫唤起来,又要拿弓箭来射我,想必是把我当作了猎物,却不知那时我已然和山里的野兽没有区别了。我勉强支撑着把他们逐个杀死,又见那滚热的血从他们身上流出。不知怎的,我那时竟发了疯一样的劝说自己,只道是契丹兵和禽兽无异,吃了他们,或许不应算是吃人,于是。。。。。。等我回过神来,已是喝饱了鲜血,心里莫名惶恐起来,片刻也不想留在那里,便落荒而逃了。”

    话已至此,陈宜山明白林青是怎样活下来的,也知道了他为何不愿提起那时经历,便开口宽慰道,“那些契丹兵,把汉人百姓看作两脚羊,百般虐杀,千般凌辱。你喝他们血,吃他们肉也是应该!”林青没说话,只是在心里盘算着,“那时出现的若不是契丹兵,自己又该如何呢?”陈宜山似乎又宽慰了几句,然而他一时出神,终究是没能听得进去。

    陈宜山见状,不再与他谈论此事,而是把话题引向别处,问道,“白天人多口杂,我也没有细问,你这次到云洲城中,可把那信件里的内容打探清楚了?”林青皱起眉头,缓缓说道,“那马六找来的人,也不全认得契丹文字,只言片语里,只能推敲出南边有人和契丹人串通一气,似乎对中原有所觊觎。”陈宜山听罢,惊慌说道,“这事干系重大,你要怎样?”

    林青反问道,“咱们这样的身份,又能怎样?”陈宜山一时哑口,过了半晌却又喟然长叹。林青又说道,“只是这里面关系到萧萧,我却不能不问。眼下正值岁末,暂且忍耐一阵,等到过了年,我要往晋阳去一趟。”陈宜山问道,“去晋阳做什么?”林青说道,“这封信既然被那几个虎头帮之人带在身上,想来他们也有所参与,我到晋阳找上门去,看能否打探到萧萧下落。”

    陈宜山琢磨片刻,说道,“也只能这样了。”说着,又叮嘱道,“到了关内,你人地生疏,凡事不可勉强。”林青说道,“三叔放心,我只去寻那萧萧,宰了此人便再无牵挂。至于别的事与我也不相干,我又何必理会?”陈宜山听他这般说,心中隐隐不快,可是转念一想,林青是生而为匪,因此心中全无家国之念,与他们这些愤世嫉俗,故而半路落草之人却又不同。如此一想,他又释然了。

    林青不知陈宜山心中所想,见他神色变幻,只道他是在替自己担心,于是说道,“那萧萧行踪诡秘,自三年前在云州停留半年时间,之后便不知去向,我这一去,未必就能寻得到他。若是此行无果。。。。。。若是此行无果,我也不会勉强。”陈宜山正心不在焉,听他这般说,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林青踟蹰片刻,又说道,“三叔,我这一去,不打算再回来了。”

    陈宜山吃了一惊,抬头茫然道,“不回来了?”林青说道,“我若打探到萧萧下落,纵然远在天边,也要追赶上去,报了杀父之仇。若打探不到他的下落,再回云州,也是无用。”陈宜山有所察觉,问道,“你要南下?”林青说道,“仍留在这里,怕不是真要做个打家劫舍的强盗了。”陈宜山说道,“你走了,这云州各山寨该听谁的?”

    林青苦笑道,“自我父亲死后,我又何曾有过调遣?大伙不过是各行其事罢了,往后也是一样。”陈宜山说道,“你纵然不曾调遣,他们也都畏惧你武功,有你在便有约束。你若走了,他们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我总觉得你南下的决定太过仓促了,这事应该。。。。。。”林青不待陈宜山说完,便开口打断了他,说道,“南下之事我早已决定,云渺峰上便想和大伙说起,只怕老独眼胡搅蛮缠,这才忍住了。至于他们以后如何行事,干系不在我一个人身上,今日三叔明明也在场,山上什么情形,又怎能不知?若是以后他们合起伙来,非要干那伤天害理之事,莫非要靠我一人把他们都杀了不成?”

    这一番话,又把陈宜山说得哑口无言,心想道,“我若是再想阻拦他,反倒是胡搅蛮缠了。”于是便不作声了。二人沉默良久,想来无话可说,陈宜山便起身走到篝火前面,从地上拾起火钳来,拨弄着暗淡的余火,随手又填了几根柴,但听山洞外面北风呼号,却不见火焰有复燃之势。

    待到第二天清晨,赵申一觉睡醒,想着自己做成了差事,于是便来和众人辞别。林青说道,“山寨里缺吃少喝,我也不便再留公子了。”赵申谢道,“林首领客气了,在下此来,多亏有贵寨相助,才能成事。”说着又摸出那一袋珍珠来,说道,“一点孝敬,不成敬意,还望林首领笑纳。”林青推辞道,“此物太过稀罕,云州是个偏僻之地,用起来未免扎眼,赵公子还是自己留着吧。”那赵申再三相让,林青仍是不肯接受。

    赵申想道,“我见他不像是在装假,原来这天底下真有不贪财的,从前竟小觑了他。”他这样想,便又说道,“既然如此,来年咱家行商时路过附近,我再另备物资前来孝敬。”陈宜山说道,“咱这山寨不比别处,你只管应付其他山寨,这里不用理会。”赵申说道,“我也不是非要来送买路钱的,而是要来报答陈首领的救命恩情。”

    陈宜山听他这般说,心想道,“山寨里粮食确实不多了,等到来年开春,别的山寨都有进项,唯独咱们缺衣少食,不免亏待了手下弟兄。这赵公子倒是个精明人,话也说得周全,既然是来报答恩情,我还推辞什么。”于是便向赵申抱了抱拳。赵申心领神会,更不多言。少时有人从山上牵来赵申那匹白马,原本是膘肥体健的俊骑,如今在驼子岭上养了十几天,如今却是骨瘦嶙峋,毛色邋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