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宁是在一间教室里醒来的。
他在梦里一脚踩空了，整个人不受控制地一抖，膝盖撞在金属制的课桌底部，发出“砰”地一声闷响。
他艰难地从桌子上爬起来，努力在课桌下伸直腿——这间教室里的桌椅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有些过于矮小了，他蜷在里面，实在是有些憋屈。
大概是因为做梦的原因，他出了一身冷汗，太阳穴隐隐作痛，耳内满是尖锐嗡鸣，眼前的画面也净是些模糊的重影，桌椅板凳糊成一片，看不太清。
过了很久，他的耳鸣才缓和了些，眼前那些影子也随之合成一片清晰的图像。
他在的这间教室里空荡荡的，桌椅板凳排列有序，墙壁上画着卡通图案，还有一整片小红花记录墙，看起来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小学教室。
而除了他以外，教室里还有四个人：
靠墙的那组坐着两个女孩，一个梳着高马尾翘着二郎腿，微微皱着眉，似乎不太好惹。另一个肤色苍白，身材瘦弱，她低着头，不知道是不是周正宁的错觉，他感觉女孩好像在发抖。
另一边，靠窗的那组坐着一个穿着格子衬衫的男人，那男人和他对上了视线，用一种极其刻薄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随后将视线撇到了一边。
还有一个……
周正宁看向自己左手边。
跟他隔了一条过道的座位上趴着一个男人，好像睡着了。周正宁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那头乱翘的黑发。
这人挺瘦的，半袖下露出的半截手臂泛着点常年不见阳光的、病态的白，他小臂上可见微微凸起的青色血管，那几道颜色路过小臂上横着的几道像是缝针走线一般的疤痕、路过分明的腕骨，一路延伸去手背，最终停在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
周正宁的目光落在他手臂那些疤痕上，愣了一下。
下一秒，他眼前一黑，教室里的光线被切断，等再亮起来的时候，这处空间被阴沉的红光填满，墙壁、黑板、桌椅，都涂上了那层令人不安的猩红色。
按照周正宁的经验，他知道他们现在所在的大约是“游戏副本”的载入空间。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拉入游戏的。总之从异能者开始被所谓“正统人类”压迫之后，他们这些异能者的地位就越发低微。周正宁只是有天白天出门买泡面，结果走在大街上莫名其妙被人按在地上，说他的异能监测环有人为损坏痕迹，说他有反叛倾向，他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十几号白塔的壮汉绑进了牢里。
后来他仔细检查了，让那些家伙兴师动众的“人为损环痕迹”，其实就是一道被他戒指刮出来的小小划痕。
其实牢里的生活其实还挺不错，每天有人送吃送喝，也不用担心哪天不小心做错事被抓起来。
周正宁一开始还挺享受，直到有一天晚上，他正睡得香，结果牢房里突然闯进三五个全副武装的执行者，二话不说给他扎了一针。周正宁被麻翻后，再一睁眼就已经在游戏里了。
这游戏是什么？
不知道。
怎么出去？
也不知道。
周正宁只知道无法通关就会死，他还知道，他们的游戏实况会同步转播到外界，供那些高贵的“正统人类”观赏，顺便开个盘下个注，当做无聊时解闷的消遣。
这种模式总能让周正宁联想到某些地下角斗场：选手自相残杀，用命来搏金主们一笑。
当然，那些选手比他们强一点，角斗场的选手有钱拿，而他们什么都没有，只能努力活下去，万一死了，死状和丑态还只能沦为人家解闷的笑料。
周正宁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又看了一眼身边那个男人，他好像睡得很香，从头到尾动都没动。
周正宁在这之前也玩过一两次游戏，他知道在等待副本载入时，游戏系统会发布一些基本信息，如果有重要信息遗漏会很麻烦。
本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态，周正宁伸手拍了拍那男人的肩膀：
“哥们，醒醒，准备进游戏了。”
但那男人一点反应都没有，要不是他的肩背还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周正宁都要以为他死了。
“自己能不能活都不知道，还有心思关心别人？”
看见他的动作，旁边穿着格子衬衫的男人阴阳怪气了一句，周正宁看了他一眼，虽然听着他的话有些不舒服，但也没跟他计较。
男人说话声不小，教室里的人都能听见。
另一边高马尾女孩皱眉望了那男人一眼，随后冷哼一声，有些嫌恶地翻了个白眼。
瘦弱的女孩则像是被突然出现的人声吓到了，她很夸张地抖了一下。
【滴——】
就在这时，教室内的广播发出一道尖锐刺耳的声响。
那动静维持几秒就止歇了，随后换上的是一阵“刺啦刺啦”杂乱的电流声。
【游戏刷新，副本载入中——】
【地点：旅江第三小学】
【主线npc：林纤纤】
【评级：c】
【人数：5人】
……
【下面进行玩家录入——】
【排名读取中——】
【935，陈诺】
周正宁下意识往靠墙那组看了一眼，苍白瘦弱的女孩将头低得更低了，她手腕上的玩家信息手环也在系统点到她名字时亮了起来。
【892，张尚】
【160，周正宁】
【051，秦璟】
听到这里，周正宁有些意外。
对于c级副本来说，那个姑娘51的排名已经很高了，录入玩家的顺序也永远是从低到高来的，如果不是这个游戏系统出了问题，那就只剩……
在念完秦璟的名字后，系统卡顿了很久，也没有继续念下去。
秦璟也有些意外，她皱着眉，回头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个男人。
到了这时，系统才终于恢复运行，冰冷的机械女声响起：
【排名刷新完毕——】
【001——】
“？”
听见那个号码，周正宁人傻了。
多少？？
周正宁瞪大了眼睛看向那位沉睡的兄弟，顿时觉得他的后脑勺都变得高贵了起来。
排位一的那位对于所有玩家来说都是噩梦一般的存在，但……那位犯了天条吗被投放到c级副本？
周正宁心里波涛汹涌，但没等他汹涌完，号码后跟着的名字就砸了下来：
【——叶绯】
……叶绯？
周正宁确信001不叫这个名字。
但这个名字对于他也绝对不陌生。
与此同时，其他人落在叶绯身上的目光也复杂了起来。
有疑惑，有审视，有憎恶。
周正宁的大脑及时给他推送了有关“叶绯”的记忆。
叫叶绯还能排位一的人，周正宁只知道一位，而那位风云人物在一次变故之后，在正统人类和异能者之间的位置微妙又尴尬，属于哪边都不愿提及的存在。
周正宁以前和他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叶绯还是一代天骄，和现在落魄且满身伤痕的模样完全对不上号。
当初有传言说，叶绯被白塔的人关进了最深的监牢，沦为了生不如死的危险实验体。
算一算，好像确实已经有五年没听过叶绯的消息了。
【玩家信息载入完毕，请各位玩家耐心等待副本加载，不要离开载入空间】
游戏系统说完了最后一句话，教室里重新陷入了沉默。
“草，真倒霉，在这遇见瘟神了，看来还是嫌我们在外面被害得不够惨，还要把他放进来继续祸害……”
张尚习惯性阴阳怪气，但他的后半句话在注意到叶绯动了之后，卡在了嗓子里。
叶绯原本是趴在桌面上的，等游戏系统说完那些废话，他才慢吞吞从桌上爬起来。
他头发有点自然卷，没有认真打理就显得乱糟糟的，还有点长，几乎遮住了眼睛。一双没什么生气的眼藏在头发的阴影下，眼下带着很深的黑眼圈，下巴上还有些泛青的胡茬。
他皮肤很白，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病态，露出的皮肤上绕着些缝线一般的伤痕。他人也瘦，骨相极佳，整个人又好看又丧气，像只漂亮的丧尸，或者什么中世纪的吸血鬼伯爵。
反正不像正常人。
周正宁看着他的侧脸，无端有些紧张。
和他一样紧张的还有刚才阴阳怪气的张尚，他以为叶绯睡着了才敢那样说话，现在知道他的话可能被听到了，他也怕叶绯报复他。
毕竟副本不限制玩家杀戮玩家，他再怎么讨厌叶绯，也无法忽视他综合实力排位一的事实。
叶绯要是想弄死他，那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但张尚似乎想多了，叶绯好像完全没在意他刚才的冒犯。
他像是睡懵了，就那样坐在矮小的椅子上，出了半天神，然后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
周正宁心里那些紧张也跟着叶绯这个哈欠一起消散了。
……散了，但没完全散。
因为下一秒，他就见叶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踹开自己面前矮小的课桌，路过周正宁，直直往前走去。
载入空间是不能随意活动的，系统刚才也强调过这点。周正宁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他看着叶绯，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了一句：
“叶……叶老师，这里不能随意活动，你回来吧。”
可听见他的话，叶绯没有应声，也没有回头。
周正宁只看见他抬起了手，有气无力地晃了两下，那意思大概是“不用管我”。
见他这样，周正宁也不说话了。
他有点不安地看着叶绯走到讲台前，又慢吞吞拐了个弯，直直走向了教室门口的方向。
教室内所有人的视线都跟着他在走，在看到他碰上教室门把的时候，连一直皱眉不出声的秦璟也没忍住，语气不善：
“喂！”
但叶绯并没有因为她的警告而停下动作。
他干脆利索地拧开门把拉开门，自己迈步像是要出去。
但大家都知道，这不可能。
就在他一步踏出的那一瞬间，周正宁看见他的身体因为惯性微微后仰，同时，一道血线从叶绯前额直直穿过他的后脑，穿透了另一边的窗玻璃。
玻璃碎裂声响起。
停顿几秒，就是重物落地的闷响。
教室门自动合上了，只留了地上一具尸体。
叶绯的眼睛半合着，被头发挡住了些，他后脑的地面上洇开一滩血迹，在满室红光下更为扎眼。
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再次出现：
【检测到玩家001叶绯试图离开载入空间，违背规则，系统对其进行抹杀】
【滴——】
【玩家001叶绯生命清零】
【确认死亡】
【滴——】
【副本载入完毕，游戏即将登录，祝各位玩家……】
游戏系统卡顿片刻，才吐出后半句话：
【游戏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