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绯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醒来的了。
他被埋在碎石和玻璃碎片下面, 挣扎时，碎片锋利的边缘划破了他的手臂，但那些伤口很快就自动愈合平整, 只留下皮肤上一道道浓烟颗粒留下的黑色痕迹。
燃烧整夜的大火已经熄灭了, 白色的医院大楼被浓烟染成一片死气沉沉的黑。
叶绯从碎玻璃和石块下爬出来，他坐在门顶砸落的废墟上，抬头目光空洞地望着天空。
夜过去了, 天边泛起一道鱼肚白，朝霞映在叶绯身上, 给他染上一层暖色。
明明清晨的景色温暖又充满希望, 但他人却阵阵发冷。
叶绯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像个木头人，在原地呆坐很久, 才缓缓起身。
他并没有离开这里。
他抱起任花颜的尸体，把她挪出废墟, 又去三楼的走廊，找见了孤零零躺在那里的周正宁。最后，他一个人跪坐在门口的废墟前，搬开那些玻璃碎片和石块，试图从下面挖出刘爷爷。
他指尖不停磨伤出血，又一遍遍愈合，叶绯像是感觉不到痛, 他机械地挖着废墟下的人。
朝霞落在他身后，又逐渐向前蔓延。
许久, 叶绯听见身边传来一人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 一双黑靴出现在了他视线中。
叶绯愣了一下, 抬头看向靴子的主人。
简泠西背着光, 垂眸望着他。
有晨风路过，带起了简泠西的衣摆，也吹乱了叶绯的发丝。
叶绯弯唇笑了一下，他声音很低，像是说给简泠西，但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你还在啊，真好。”
“……抱歉。”
简泠西看起来也不怎么从容。
他身上的白大褂被血迹染红，看起来稍显疲惫。
他半跪在叶绯身边，和他一起搬挪倒塌的玻璃与碎石。
叶绯看了他一眼：
“为什么要抱歉？”
“没能帮到你。”
昨晚简泠西杀了叶绯的升维物，再次被游戏系统质疑，这次他被强制投放进了惩罚中，等再出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他了解舟海四院背景，也猜得到昨夜发生了什么事。
“你已经帮了我很多。”
叶绯低头搬开一块石板，重物挪开后，露出其下一只干瘦又长满老人斑的手。
那手上满是伤口和血迹，看得出来它属于一位不怎么精壮甚至略显枯槁的老人，但叶绯永远不会忘记昨天他毅然决然地冲向火海的模样。
叶绯看着那只手，略微有些出神。
他叹了口气，淡淡道：
“人类就是这样脆弱啊。”
生命，原本就很脆弱啊。
只是叶绯最近有些得意忘形了，最近的安逸让他忘记了这一点。一直等到现下，等到身边的熟悉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他才重新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唯一不会消逝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他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总是会想，如果身边有个人能跟他说说话就好了。
但等到身边有了在意的人，而他只能眼睁睁看他们离开，他又会想，果然还是一个人活着最轻松。
他总是能被脆弱的生命触动，想去保护、去拯救。
但最后又总是会被血淋淋的现实敲清醒，用痛苦让他重新明白，他谁都救不了。
他能做的，只有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看着一条条生命在他眼前化为灰烬，而他自己连死去都做不到，他只能在灰烬中重获孤独的新生。
叶绯闭了闭眼睛。
他从废墟下搬出刘爷爷的尸体，自己去到旁边的草坪，徒手挖开松软的泥土。
在他做这些的时候，他听见身后传来橡胶轮滚在地面的声响。叶绯往来源处看了一眼，看见了推着轮椅往这边来的张奶奶。
明明昨天还是热热闹闹的一家人，现在，却只剩了她一个。
张奶奶一夜之间好像老了好几十岁。
以往每天都打理精致的盘发此时乱糟糟垂在脸颊边，她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不知因为疲惫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的眼里一片暗沉，挺直的腰背也被压弯，看起来没有什么生机，像一朵快要枯萎的花。
她的轮椅以往都有刘爷爷来推，现在刘爷爷不在了，她只能自己滚着两边的轮子，动作还有些生疏。
她沿着青石板路来到叶绯身边，直直望着地上三具尸体。
里面有两个都是她最亲近的人，但现在，她甚至都无法辨认他们的容貌。
张奶奶什么话也没说，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不管是麻木还是绝望，她的反应都比叶绯想象中要平静很多。
她手里还握着一个保温杯。
那杯子似乎用了很久，外面很多磕碰，颜色也掉了不少。
张奶奶握着杯子，用力到骨节略微泛白。
静默许久。
晨风带着些微凉意，带着火灾后绝望的焦糊味路过二人身边。
半晌，叶绯听张奶奶开口说：
“我跟那老家伙认识很久了，年轻的时候，他追我，我看不上他。谁会喜欢他啊，又丑又傻，天天想着帮别人，从来不会考虑自己。我总因为这个念叨他，看吧，就因为他这讨人厌的性子，他死掉了吧。”
张奶奶语气带了些埋怨，但很快，他眼底泛起些微水光。
她抿着唇，声音带着颤音：
“死老头子，平时帮我推轮椅，无论怎样都帮我倒好热水不嫌麻烦，每晚还非要给我按摩揉腿，现在说死就死了，以后扔下我一个人，要我怎么过。你多大能耐，这人多大能耐，轮得着你去救他？看吧，这家伙现在活得好好的，死的只有颜颜和你。”
说着，张奶奶抬眼望向叶绯。
她深吸口气，似乎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她问：
“小伙子，你是排位一对吧，就是，我们这里面最厉害的人？”
叶绯应了一声。
他闭了闭眼，等着老人家的指责。
片刻后，她听张奶奶咬着牙道出一句：
“厉害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谁都救不了。”
听见这话，叶绯心脏一震。
张奶奶的声音和无数纷乱的人声重合，不同的声线重复着同样一句话：
“你谁都救不了。”
叶绯苦笑一声。
他低头看着手边焦糊的草叶，出神许久，直到他听见空旷院内响彻一条通报：
【玩家573张绣华使用异能：复苏】
复苏……
叶绯微微睁大眼睛，看向张奶奶。
也正是那时，张奶奶眼里有颗泪珠滑落。
泪水滑过她不再年轻的脸颊，顺着下巴掉落到她深色的披肩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水迹。
她整个人似乎都散着微弱的光。
异能复苏，顾名思义，万物复苏。
它是治愈系中最强大的存在，也是最残忍的存在。
使用时，它以献祭异能持有者本人为代价，来换取持有者周边百平方米内所有生命的复苏。
异能发展史上下一百多年，也就只有一例关于复苏的记载。毕竟复苏异能原本就少见，而愿意牺牲自己去拯救其他人的，更是少之又少。
叶绯看见自己手边焦黑的草叶逐渐褪去重色，他看见被烈火灼烧的枯草树木重新舒展枝叶，看见辨别不出样貌的尸体生长出新的肢体，看见周正宁的面容逐渐清晰，看见死气沉沉的世界重新恢复生机。
周遭的焦糊味渐渐淡了，换上的是植物生长时清新的草木味。
那是蓬勃生机的味道。
“你救不了他……”
张奶奶声音低了下去，她喃喃道：
“……我来救。”
与周边万物复苏相对的，是张奶奶生命力的流逝。
她的肤色明显变得暗沉，眸色逐渐黯淡，人也似困倦至极，最终，她像睡着了一般，垂下了头。
【玩家573张绣华生命值清零，确认死亡】
听见这条通报，叶绯低着头沉默片刻，突然笑出了声。
他跪在地上，趴伏下身，将脸埋在臂弯里，肩膀随着笑声而起伏。
他笑得停不下来，但眼里却不知何时变得湿润一片。
直到他听见身边有人突然淡淡地问出一句：
“叶老师会觉得没有意义吗？”
“嗯？”
叶绯抬起脸，略显茫然地抬眸望去。
他看见简泠西微微皱着眉。
头顶是重新抽出绿芽的树，不断生长的枝叶在地面投下影子，将叶绯拢了进去。
简泠西半跪在了他身前。
他直勾勾望着叶绯，语气中没带什么情绪：
“脆弱的生命没有意义，他们太容易消逝。漫长的生命更没有意义，因为除了眼睁睁看着生命更迭，你什么都做不了、改变不了。叶老师是这样想的吗？”
叶绯表情有一瞬的空白，随后，他轻笑一声：
“小蛇，你的异能是读心吗？”
“看来我猜对了。”
简泠西弯起眼睛。
“你想跟我说什么？”
叶绯眼睫上沾着湿润的水珠，眼角也染着一抹未散的薄红。
简泠西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起，他挪开视线，点点头：
“我想说，你的存在很有意义。”
简泠西顿了顿，补充道：
“每个人的存在都有意义。
“我记得叶老师讲过，增幅和治愈异能里，永远是群体高于单体，因为强大不是个人能创造出的极限，强大是以一人的能力，尽可能地改变更多的人。
“你在我心里就是这样的人。”
叶绯唇角笑意微敛，他没有说话，似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简泠西蜷起手指。
他似乎想碰碰叶绯，但最终还是没有抬手的勇气。
“你不是谁都救不了，你的存在救了很多人。”
他这样说。
“是吗？”可叶绯似乎并不认同他的话。
他看向一旁那三人正在缓慢修复的尸体，意有所指道：
“救了又怎么样，最后还是会消失不见。”
“但他们留下的痕迹会在。”
简泠西侧目看着破败的舟海四院：
“林纤纤是异能时代的开端，莫焓让时代正视了α危机，后面……后面有更多人，他们影响了这个世界。”
叶绯毫不留情补充道：
“往坏的方向。”
简泠西弯起唇，露出两侧的小尖牙：
“确实。”
停顿片刻，他却说：
“但后来，你出现了。有你在，是这个时代最幸运的事。”
如果眼下的时空是个漫长的故事，故事的开始不是你，但最后，一定会以你结束，那一定是个美好的结局。
听见这话，叶绯抬起眼，直视简泠西的眼睛。
半晌，他目光柔和了些：
“我觉得我当不了叶老师了，嗯？简老师，你比我会说。”
简泠西轻笑一声：
“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小蛇。”
“好。小蛇。”
叶绯微微眯起眼：
“你让我好意外，我还以为，死神特勤组都是些冷情冷性、青面獠牙、心狠手辣、癖好古怪的奇怪家伙。”
简泠西没说是还是不是，他只反问：
“我不像吗？”
“至少我看着不像。”
“啊……”
简泠西微微叹了口气，随后，笑意渐深：
“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