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胡同人家 > 第247章 番外二:关于红娟
    她越来越不愿意动了,只喜欢坐在院子里那把小闺女特意找人做的藤椅上晒太阳,没多久就能睡着。

    养了七八年的大黄狗隔一会儿就要汪汪叫几声,像是生怕她醒不过来。

    不过今天倒是难得精神,晒着太阳也不犯困,瞧着身边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外孙女,她笑着开口:“然然看什么呢?”

    听见姥姥的声音,贺书然晃了晃手里的书:“二姨写的自传,写得可好了!”

    “是嘛,有写我吗?”

    “有啊,就属您和我妈被提到的次数最多。”贺书然搬着板凳坐到姥姥脚边,笑着道,“您给我讲讲您的事儿,我给您读怎么样?”

    “行啊,姥姥给咱们然然讲故事。”

    这得好好想想,要从什么时候开始讲......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距离皇城根儿一天路程的林家村多了个女娃。

    比起林家父母的失望,隔了一堵墙的林家老太太稀罕孙女,手一挥抱到自己身边养,还特意找了村里学问高的老先生给起个寓意好的名字:

    林红娟。

    老太太不识字,但一听觉得是个好名字,毕竟在那一群丫和妮里面,可不要太骄傲。

    农村的女孩儿不值钱,还没懂事的时候就得帮着家里干活,要是孩子多的人家,更得照顾下面的弟妹。

    她也因为有老太太的偏爱,过得比同龄的女孩儿好了不知多少。

    老太太是真疼这个大孙女,不仅晚上睡觉要搂在怀里,走哪儿也都要带着,见人就说这是她家大孙女,叫红娟。

    等到长大了一些,爹妈动了心思,想把大闺女要回来,多少能帮着干点儿活,再不济可以照顾下面的弟妹。

    谁知刚起一个话头,老太太就怒了。

    刚出生那会儿嫌弃是个闺女不愿意养,隔了一堵墙都没来看过几眼,现在想要回去,当她死了吗?

    瘦瘦小小的老太太,但要狠起来谁也拦不住,抄起擀面杖逮人就打,一点儿都不留情。

    不仅如此,气狠了老太太不仅不还孙女,还把大孙子也给带回了家。

    涉及到了儿子,爹妈不乐意,但老太太换了招儿,坐在家门口就哭,说儿子儿媳不孝,要逼死她这个老娘。

    这谁还敢说什么?

    那夫妻俩只能安慰自己,总归是自己的孩子,有人愿意花钱养是好事。

    “老太太哪里是想养孙子,都是为了我。”

    小的时候不明白,但她现在看得透彻,老太太是怕自己百年之后,她万一有个不顺,没个人撑腰。

    的确是这样,老太太大事上对她和大哥一视同仁,但小事对她处处偏袒,更是有意无意叮嘱大哥,要记得看顾妹妹。

    大哥十三岁那年,老太太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竟是直接把大哥送去了县城做学徒工。

    不仅如此,等她到了读书的年纪,老太太更是不顾村里人的议论,坚持让她读书认字。

    “人要读书,闺女更要读书。”这是老太太一直挂在嘴边的话。

    后来她经常在想,老太太到底是什么人,或者说到底经历过什么,才能有那样的眼界。

    只可惜,不成熟的时候很多思想都是一闪而过就被忽略了。

    她没来得及问出口,老太太在一次睡着后没能醒过来,她再也没能触碰那双粗糙但是温暖的手。

    【那是一九四四年,她十三岁】

    老太太走了,爹妈顿时支棱了起来。

    那堵隔开两个院子的墙被拆了,两个妹妹堂而皇之睡了她和老太太的床。

    不能上学了,爹妈说家里负担重,她是大姐,得让着弟弟妹妹,得多干点儿活。

    哦对,爹妈还说她有个娃娃亲对象,满十五就得嫁过去。

    她妈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说男方家就在村里,不好不坏的条件,但是离家近呀,她被欺负了也不怕,有爹妈姊妹给撑腰。

    这精明得呦,那是生怕闺女嫁远了,儿子有事需要帮衬找不着人。

    她被老太太养大,不算精明但绝不傻,而且从来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摔了家里的碗筷,收拾东西就要去投奔在县城的大哥。

    踏出家门的那一刻她才想明白,原来这就是老太太给自己留的后路。

    她妈追着跑到了村口,引得不少人捧着碗看热闹,但她铁了心要走,谁也拦不住。

    彼时大哥已经在县城成了家,娶的还是东家唯一的闺女。

    准确来说是嫁。

    女方比大哥还大了五六岁,之前有个童养夫,没长大就死了,如今倒是和大哥看对了眼。

    大哥吃住都在女方家,以后还要给女方父母养老,妥妥是上门女婿了。

    她跑出来的时候干脆,临到了地才开始忐忑,她这可不是普通的打秋风,也不知道大嫂一家会不会有什么意见。

    好在那是一家良善之人,听了那对爹娘的作为,大哥气得跳脚,让她只管在这儿住下。

    嫂子许是看出她的不安,拉着她笑言:“这下好了,红娟你来了,家里一堆活能给我帮帮忙,我也能安心生孩子。”

    外甥还只是颗小豆子,家里也有做活的人,她知道那番话是嫂子给的定心丸。

    也不知道大哥是怎么跟村里那对爹娘说的,总之他们是一次都没来找过她。

    她也乐得当没有那回事儿,就这么在哥嫂家住了快一年。

    等到满了十五,嫂子牵线给介绍了个看铺子的活计,钱不多,但能养活自己。

    爹娘靠不住,跟着哥嫂也不是长久之计,只要自己能养活自己才是真理。

    这是她失去老太太后,悟出的第一个道理。

    看铺子也是门学问,有嫂子这份人情在,她跟着东家学了不少本事,后来教给儿女的那些人情世故也大都承了东家的情。

    工资的大半她都给了哥嫂,恩情还不完,但不能心安理得当做无事发生。

    留给自己的钱不多,除开偶尔给侄子带点儿零嘴,她一个子儿也不敢乱花,就盼着有一天能在县城有个自己的家。

    但还没等她攒够钱,东家先一步找上了她。

    东家两口子因着小儿子的关系,决定要去省城发展,问她愿不愿意跟着一起去。

    她没有多犹豫,像当初义无反顾离开林家村那样,现在她也要跟着一起走。

    哥嫂没多说什么,就是挺担心,准备了不少东西让她带走。

    临行前一晚,嫂子更是拉着她的手说了不少体己话。

    “这是这些年你给我的钱,每月我拿走了点儿,剩下的都给你攒着了,你一个闺女在外身上得有钱,要是有什么事儿总归底气足。”

    嫂子还说,在外要多长个心眼儿,千万不能露财,必要时候哭哭穷,给她缝了条带兜的裤衩,钱都记得藏进去。

    有了看对眼儿的青年也别急着进一步,送个信儿回家他们当哥嫂的也能给把把关......

    那晚是继老太太走后,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被当做孩子。

    接下来的几十年,她是妻子,是妈妈,是奶奶,是很多很多人。

    但再也不是孩子。

    【那是一九四八年,她十七岁】

    在省城干活和县城似乎没什么不一样,东家家里都是相处好几年的人,也就是来铺子买东西的客人换成了生面孔。

    一开始或许还有些初来乍到的紧张和新奇,但这时间一长觉得也就那样。

    只是东家太太看在眼里,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这林丫头十五岁就来了他家干活,相处两年多了,虽不至于当成自家人,但感情真不少。

    再加上这也算背井离乡跟着他们来了陌生地儿,自家难免得再多照看几分。

    只是该怎么照看这是个问题。

    左思右想,东家太太心里有了主意:丫头年纪不小了,婚事得有个章程了,如今丫头哥嫂不在身边,自己怎么也得多给留意着。

    那东家太太当真是嘴上功夫了得,三言两语就把她给吹成了一朵花儿,什么模样好方圆百里找不出第二个、手脚麻利能挣钱......

    好话跟不要钱一样,她听了都觉得脸红。

    但不得不说效果相当显著,她明显察觉到来店里买东西的人都多了。

    大约上了年纪的人都有个共同爱好,就喜欢给小年轻做媒,甭管家里有没有合适的子侄,都爱来凑这个热闹。

    好在她脸皮这些年都练出来了,顶着人家的眼神自岿然不动。

    所幸善意的人居多,那些偶尔挑剔的打量,都被东家太太挡了回去。

    接下来就是正儿八经的相看了。

    东家太太连着两天都给安排了人,扬言让她多瞧几个,不急着定下来。

    她也不扭捏,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可不是得好好瞧瞧。

    为此她还特意去扯了块儿好布,打算做身新衣裳相看那两天穿。

    一切都计划得挺好,没想到因为介绍人传错了消息,本该第二天上午来的人,第一天上午就来了。

    真是打了她个措手不及,新衣裳都没来得及上身,就这么直接见了人。

    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和压根不敢正眼看她的青年。

    “我一开始是真没看上你姥爷,就会傻笑,话都没说几句。”

    不止没看上,反倒还有点儿生气,不在约好的时间来,提前一天让她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

    “那您后来咋又看上了呢?”

    “后来,你姥爷回头看了我一眼。”

    相看全程,东家太太和那中年妇人相谈甚欢,她和那青年从头至尾就没说过几句话,偶尔的对视那青年也很快躲开。

    太腼腆!

    她默默在心里画了个。

    本以为就这样了,结果那青年走到前街转角的时候回了下头,恰巧与抬头的她对视了一眼。

    这一眼,青年没有躲,冲她笑了笑。

    她突然觉得,和他在一起,组成家庭生儿育女,应该是一件不错的事儿。

    之后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东家太太恨铁不成钢推掉了其他还没见的人、哥嫂赶来省城见了这个所谓“一眼定一生”的青年、两家见了面定下了日子。

    从相看到成家,不过两个月。

    而此时距离她来省城,也不过八个月的时间。

    至于林家村那对爹娘,她早就抛到脑后。

    【那还是一九四八年,她十七岁】

    婚后没多久,她就没在东家做了。

    倒不是东家卸磨杀驴,是她赶上了好时候。

    翻年二月,供销社正式成立,她靠着自己成了第一批职工。

    如果老太太还在,一定会为她骄傲,感叹不愧是自己养大的孩子。

    只可惜喽,老太太没撑到能享她福的时候,她甚至连一块儿糖都没给老太太买过。

    这一想起啊,心就一揪一揪得疼。

    闭眼将涌上来的情绪压回心底,伸手摸摸身旁外孙女的头,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

    “也是那年年底吧,我怀上了你大舅。”

    那个时候婆家爷爷还在,老爷子知道后见天儿琢磨该给孩子取个什么名,琢磨半天也没个章程,干脆做个甩手掌柜,让他们自己来决定。

    结果就是,直到孩子出生了才把名字定下来,两个字:

    闻东。

    她当时就在想,这以后再有男孩儿就顺着东西南北排下去,闺女就是春夏秋冬,反正婆家三兄弟呢,怎么样也能排满了。

    果不其然,五一年婆家大嫂生了个儿子,取名闻西。

    而到了大闺女出生的时候,她不愿意用“春”这个字,觉得这太寻常,总想着取个特别的。

    公公说,叫“婷”吧,闻婷。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婷”这个字多少犯了些忌讳,但当事人不在意,再加上确实好听,也就没人再提起了。

    闻婷出生的那几年是多事之秋,先是婆家大哥没能从战场上下来,再接着老太爷上了年纪卧病在床,一件事儿接着一件事儿,她和丈夫忙得像是陀螺。

    小姑子倒是不小了,但被保护太好,遇上事儿只知道哭,根本指望不上。

    好在婆家大嫂带着孩子回来了,陪着三个长辈,多少算是几分慰藉。

    “你们大奶奶心里更不好受,那才嫁人多久啊,男人说没就没了,连孩子都没看上一眼。”

    提起那个没见过的大伯哥,她心里是唏嘘的,但两相对比,她更担心孩子还小的妯娌。

    妯娌亲了口睡熟的闻西,才红着眼睛开口:“我和你们大哥虽说也没相处多久,但也是夫妻一场,他待我也好,我给他守几年,好歹也得让儿子知道自己亲爹是谁。”

    毕竟也才二十出头,人生还长,总得有自己的路要走,能为丈夫做的也就是好好把他们的儿子养大。

    妯娌的寥寥几语,她说不出心中是何般滋味,跟着红了眼:“到时候把孩子送回来吧,有公婆在指定过不差,我这儿孩子大了,也能给搭把手。”

    妯娌笑了:“别人推都来不及,红娟你还把事儿往自己身上揽,要吃亏的。”

    “就搭把手,大嫂你这次回来不也是帮了我?”

    “你呀,还是心软。”

    可不就是心软,她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身上流着那对爹妈的血,遇上事儿了她竟然还是狠不下心肠。

    就像面对经历丧子之痛后头发几近全白的二老的请求,她狠不下心肠,终是认下了那个闺女。

    【那是一九五五年,她二十四岁】

    “你二姨的那个什么自传里,写没写她自己出生那会儿的事?”

    姥姥语有深意,贺书然倒是听明白了,翻到其中一页,递到姥姥眼前。

    “老了,眼睛不行了,一个也看不清了。”

    “那我给您读两段?”

    “行啊,趁着耳朵还好使,听两段!”

    “二姨说:‘我对于生母的记忆属实寥寥,说是陌生人也不为过,而我所感受到的全部母爱都来自养我长大的那个女人,她待我跟妹妹并无两样...’”

    并无两样吗?

    其实也是有的。

    小闺女的名字是她起的,顺着大闺女名字里面的女字旁,叫闻姝。

    而二闺女,二老最开始给定的字是“媛”。

    她不同意,私心里并不想让这个孩子万事跟着小闺女来,她总得给自己的孩子谋点儿特殊。

    二老自然不会反对,最后也是她定下了“敏”这个字。

    钟闻敏,是她的闺女了。

    “那几年可不只是老两口差点熬不下去,我也差点儿熬不过去了。”

    后来她也问自己为什么认下了小敏以后,又抱起了小南?

    明明自己忙得连睡觉都是眉心紧皱,怎么也就听不得那一声婴儿啼哭?

    可是那两个孩子在被她抱在怀里的时候都笑了,小小的一团,她心软得一塌糊涂。

    “我说什么来着?红娟你呀,就是心太软。”这是闻讯回来的妯娌对自己说的话。

    她笑着摸摸乖巧叫人的闻西,握上妯娌的手:“嫂子你还不是一样?听着信儿就回来了...”

    别说什么只是带孩子回来认认门,若是真的只是回来瞧瞧,何苦赶在这最忙的时候?

    这是回来帮忙的。

    日子一天天过,苦中作乐,一家人终是把那最难的时候熬了过去。

    【那是一九五七年,她二十六岁】

    妯娌是在五七年底改嫁的,那时候闻西已经满六岁,皮实得很。

    换句话说,给口饭就能活。

    再加上钟家这边孩子多,有伴玩儿,干脆一年里的大多时间都待在这边。

    这些个半大孩子待在一起,闹腾得她脑子嗡嗡的,就没个消停的时候。

    所以两口提出要给孙辈改名字的时候,她是第一个赞成的。

    “文”字多好啊,文=文静=安静,她可太想过安静日子了。

    但想象中的好日子并没有到来,孩子们改名没多久,大院里就搬来了几户人家。

    这下不仅孩子多了,闹腾的大人也一起来了。

    尤其是李桂花和王明英!

    人心不坏,就是事儿多,嘴巴从早到晚说个不停。

    这俩人谁也看不上谁,但对方谁要有事儿,偏还要去给撑腰,生怕对方吃亏似的。

    没事儿她俩还喜欢跑来钟家,不爱交际的婆婆都能被这两人忽悠出去遛弯儿。

    你说说这...

    还有李桂花她男人,整天带着她家老钟走街串巷,愣是给只会做饭的钟师傅培养出买邮票这个爱好。

    “那个时候觉得烦,现在想来也是好事儿。”

    那几年,除了尚且不知事的孩子,钟家的每个人都在咀嚼苦难,人生像是找不到出路,死气沉沉。

    反倒是大院里的人搬进来以后,那些苦不知不觉间消散了不少。

    这大约就是人吧,身陷囹圄也会向前看的人。

    【那是一九六零年,她二十九岁】

    再一次见到小姑子是在婆婆走的那一年。

    彼时小姑子已经嫁了人,是个带着孩子的鳏夫,后来自己又生了个闺女。

    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怎么的,小姑子没敢带闺女回来,甚至她嫁的那个男人也没见踪影。

    这期间,她一直把小敏和姝姝拘在自己身边,就怕小姑子有心说点儿什么,再害了孩子。

    好在那人还要脸,没有什么多余的举动,只临走的时候对自己道了谢。

    她没应,甭管是歉还谢,她都不需要。

    小敏已经抱在了自己膝下,那就是自己的孩子,她做不到完全一视同仁,但至少比这个亲妈要好一千倍一万倍。

    “儿女都是债,还都还不完啊...”

    小姑子是公婆的债,她生养的这些孩子又何尝不是。

    大儿子早早进了厂,婚事是他师傅介绍的,当时瞧着中规中矩谈不上好坏,后来倒是把自己气得要死。

    大闺女那会儿匆忙了些,但好在于家知根知底,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哪怕没工作,也有她这个妈给兜底。

    下面的姐俩就难过得多了。

    “你妈和你二姨年龄都不够结婚,你姥爷那时候在饭店炒菜,这工作接不了班,姐俩就只能选一个顶我的班。”

    这事儿没得商量,只能是亲生的小闺女来顶班,谁说都不好使。

    但终归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家里也是想尽了办法看能不能把人留下,可是环境使然,只能让小敏下乡。

    家里能做的,也就是托人给选个好地方,钱票备足,日子也能好过一点。

    “那段时间,我成宿成宿睡不着觉,就怕你二姨怪我。”

    “可我也只能让她怪我。”

    心疼是一回事儿,但没有哪个当妈的会在儿女的人生大事儿上犯糊涂。

    送小敏走的那一天,她跟着火车走了老远,控制不住直掉眼泪,觉得心空了好大一块。

    【那是一九七二年,她四十一岁】

    七三年初那会儿抽了个空,她和小闺女一起去了趟东北。

    亲眼确定了小敏过得还算可以,提着的心放下了大半。

    回来没多久,小闺女和贺家小子就定下了日子。

    “你爸妈是七三年领的证,那会儿你妈才刚满十八。”

    其实这事儿本来不急,但贺家那小子三天两头上门,再加上小闺女眼睛都直接长在人家身上了,她这个当妈的都没眼看。

    嫁就嫁吧,成天在她眼前晃悠也烦。

    可真到了那一天,她还是舍不得,晚上回了屋,和老钟追忆往昔的时候掉了不少泪。

    第二天没人跟在自己屁股后面问早上吃啥的时候,更是心酸。

    同院住的大闺女想得开,笑着说:小妹过了这两天准保见天回来找妈,到时候就又该嫌烦了。

    可不是就是这样,人就住在隔壁胡同,腿着儿就能回来,还是带个人的那种。

    “怪不得我姑说我爸是上门女婿呢。”贺书然想起贺姗说这话的样子,乐得不行。

    “还不是你爷爷和你爸那俩兄弟不做人。”

    一个蔫坏算计,一个还敢上门打人,她现在想起这事儿都恨不得把贺大壮刨出来骂两句。

    活该死得早!

    不过说起来,贺实这孩子倒是难得成了好笋,知道护着她的姝姝,没让她受委屈。

    她也没什么大追求,就盼着孩子过得好。

    但是孩子长大了,都有自己的生活。

    大儿子分房搬了出去,时不时回来气人,真还不如大孙子看着顺眼。

    大闺女一直那样,没大富大贵,也没什么大波大坎,就是远儿过于闹腾,今天在泥地里打了滚儿,明儿跟人打了架,一天天也是挺有意思。

    剩下几个小的,人生倒是大起大落了。

    小敏过了最难的两年,进了文工团;小北没考上高中,初中毕业去了南方当知青;小南也成了家。

    之后就是几个孩子的大日子,曙光来临,洒向东北的黑土地,也照着南方的波光粼粼。

    也是这光,把她的孩子都带回了她身边。

    【那是一九七八年,她四十七岁】

    “你太姥爷高兴得不得了,咱家五个人参加高考,就考上了四个,说出去谁不羡慕?”

    生怕人家不知道,低调惯了的老爷子棋也不下了,午觉也不睡了,见天儿出门找人侃大山。

    都快向胡同口那仨人看齐了。

    “小舅说那段时间他都绕着太姥爷走,生怕下一秒就给他一拐子。”

    “我也没指望着你小舅能考上,他当年考高中都差点儿没上两位数。”

    小儿子屁股上就像长了钉子,能安心坐下来看十分钟的书就不错了。

    不过人各有志,这条路走不通,总有其他路可以走,至少钟家的条件摆在这儿,那就是小北的底气。

    日子总归是越过越好的,好到后来有些人忘了自己做下过什么孽,舔着脸又上了门。

    她本来以为小敏的事儿能瞒一辈子,等到他们这一代人入土成为永远的秘密。

    可是有人不愿意,还选在了闺女的好日子。

    她躺在医院的时候也害怕,万一这小敏生了芥蒂,不认她这个妈怎么办?

    也怕孩子钻了牛角尖,再疏远了兄弟姐妹。

    事实证明,她当年的决定没有错。

    孩子是她的孩子,也只能是她的孩子。

    “你二姨结婚,我老早就在家里放了话,谁要是敢让钟晓慧回来,我立马把人给赶出去,以后甭想进家门。”

    “您可够厉害的啊!”

    “那可不是,家里我做主,没人敢不听!”

    “太姥爷也听您的?”

    “得听!”小老太太特嘚瑟,“你太姥爷老两口早把这院子给我了,连你姥爷都没份儿,就我一个人的名儿,谁得罪我都得滚!”

    她本来没想做这么绝的,也想过一笑泯恩仇,可是有些人呐不值得。

    闺女漂漂亮亮出嫁,只能有她一个妈,哪怕是李桂花!

    【那是一九八二年,她五十一岁】

    “之后就有你了,跟你妈小时候长得真像,你爸就抱着你到处嘚瑟。”

    三十多岁才有这么个宝儿,自己嘚瑟还不够,竟然抱着钢铁厂家属区那边晃悠,专去找刁婶儿那几人。

    谁能想到这是已经是派出所准二把手的贺警做出来的事儿,她都没眼看。

    真不愧是和她小闺女待久了,脸皮是越来越厚。

    还有宝来,也颠颠儿带着正霖跟着一起。

    小南倒是没去,不过让他家那四果儿跟紧两个姑父,别丢了...

    刁大嘴几个也是闲的发慌,还真挺配合,一口一个“白净”“壮实”“嘴甜”。

    贺书然被逗得不行,笑够了才继续道:“刁奶奶啊,我看二姨在书里还提过挺多次的,就是我没啥印象了。”

    “你妈生你之前,厂里就给分房了,要是再早几年,进出胡同都能看到她们仨,现在也就你刁奶奶还在了。”

    想当年这仨也都是人物,好事儿是好事儿了些,但也是热心肠,当年她被小姑子气进医院的时候这仨人也来看过好几回。

    金婶儿走的早,也就六十出头,半夜起来喝水,喝着喝着人就倒地上了,说是脑梗啥的,她也没记住。

    篾子婶后来一身病,瘦的就只剩下一把骨头,也折腾了儿孙好几年,落下不少埋怨。

    刁大嘴那完全是另一种状态,身体倍儿棒,现在还带着一口假牙啃棒子骨呢。

    “这人和人是真不一样啊,你王奶奶在那托儿所挣的钱基本上都给了小儿子,结果怎么的?最后还不是大儿子给养老送终?

    还有你李奶奶,别看现在过得舒舒服服的,还去小公园找老头跳舞,年轻那会儿也不是东西,然然你是不知道...算了算了不说这个,免得那老太太又说我背后给她上眼药。”

    “别呀,姥姥,说说呗!”

    “不说,换个话头。”

    “行,听您的。”

    “那你还有想问的不?”

    “有啊,还有姥爷呢,都没咋听您提起过。”

    “你姥爷啊。”小老太太笑了,看向外孙女,“知道为啥你姥姥我做事儿有底气不?”

    “因为姥爷?”

    “可不是,你姥爷给我撑着呢。”

    四八年就嫁给了他,到现在整整六十年,风风雨雨走过了半个多世纪。

    这老钟还是那不善言谈的性子,但是晚上她一睡不着觉,都是他陪着,陪了六十年。

    早上炕头那杯温水,他给放了六十年。

    林家那些个吸血的人,他给挡了六十年。

    “六十年啊,我跟你姥爷过了六十年。”

    “那您还不讲讲?”

    小老太太笑着摇头,示意外孙女看向院门,“喏,人遛鸟回来了,你问他去。”

    大黄狗听着声响站起身,尾巴摇的得欢快。

    贺书然转头,看见姥爷一手拿着鸟笼,一手拎着塑料袋。

    老钟师傅看着外孙女笑眯了眼:“然然来啦,晚上在这儿吃,姥爷给你炖鸡。”

    “行啊,我来洗蘑菇。”贺书然起身接过鸟笼,看向那塑料袋,“这是啥呀?”

    “刚出炉的绿豆糕,就那小杨,我都说了不能用塑料袋装,要用油纸袋,还给我用塑料袋,真不如他爸,下次不去他家买了!”

    “红娟呐,这刚出锅软和,你能吃,来一块儿不?”

    “成,吃一块儿......”

    【那是二零零八年,她七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