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大唐暮云 > 第五十五章 幸得有君
    宋若昭在月色里终于看到一骑驰来时,整个人已几乎冻僵。

    她在柴门前足足站了一个时辰。

    其实皇甫珩和阿眉走后,她便拔脚往西城门韦皋驻营处匆匆而去。若是刚入奉天之时,她情急之下,一定会去找王叔文商量,那毕竟是和她共过生死的朋友,也在当初李抱真请求把她嫁给太子时,挺身而出帮她用过计策。

    然而在经历艰苦的奉天保卫战后,又有更为久远的那段故事作铺垫,宋若昭再遇险境,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找韦皋,问问他可知晓个中利害。

    但她到了城下膳棚,薛涛却告诉她,韦皋在午后就带着随从往圣上的行宫去了。

    若昭无奈,只得回到刘宅中。暗夜里焦急等待的滋味真不好受,而今晚的奉天城又格外安静,四面八方没有任何令人能捕捉蛛丝马迹的动向传来。

    她原本指望阿眉能快些返回,反正如今奉天行营的坊禁因了战事而形同虚设,阿眉就不能多跑几趟,帮她打探消息么?

    她由急躁而微生抱怨。

    直到酽酽夜色里二人同时乘马出现,宋若昭见丈夫安然无恙,立时就忘了方才的心绪,抢上马前将皇甫珩扶了下来。

    她敏锐地感到,皇甫珩虽看起来毫发无伤地回来,连受伤的臂膀都稳妥地藏在风袍之中,但整个人却是僵硬的,在身体上与自己有种疏离感。

    再借着月色,她见皇甫珩面色苍白,也并不与自己搭话。她不敢问,茫然但又带着一丝求助地看阿眉。

    阿眉微微四顾,故意大声道:“崔宁伏诛,众臣有功,因议国事,圣主散朝晚了些。请皇甫夫人快些扶中丞进屋吧,阿眉告辞。”说罢掣转马头,疾驰而去。

    若昭一骇,却也委实在意料之中。她只是不知如何和丈夫开口,便默默依着他,往院内走。二人进得屋内,若昭才开口:“要不要用些胡麻粥?我按照母亲的方子做得的。”

    她说的,是皇甫珩的母亲。这几日皇甫珩因养伤,小闲几日,常和若昭说起自己的母亲,在庖厨之事上如何心思细巧,又富有想象力,虽身处物产贫乏的泾州边镇,于馔食却从不含糊。

    皇甫珩的脸色果然恢复了一些人色,轻轻“唔”了一声。若昭为他端来晚膳,安静地看着他吃。此情此景,若昭想起当日邠师与陇州军联袂御敌、初战告捷的夜晚,自己也是这样面对面地,看着皇甫珩进膳。

    那时他们还不是夫妻,却比眼下的僵冷相向自在得多。

    若昭凝视了一会儿丈夫刀削斧刻般的刚毅轮廓,见他终于快吃完,有些讨好地轻声道:“这稻米据说是眉州的‘玉粒’,粒圆如珠,没有粟米那般发黏,熬粥倒更滑润,是韦将军日前差那薛小娘子第二次送来……”

    她这一说,皇甫珩兀地停止咀嚼,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盯着宋若昭,一字一顿道:“韦城武对你我夫妇真是有心,不知道是不是感念你和石崇义向他献出地道之计,助他一举摧毁贼泚的云车。”

    若昭见丈夫脸上刹那间现出狠戾的神色,心头一跳。她对今日朝堂缘由哪会知晓,只得小心翼翼地问:“彦明,你怎么了?”

    皇甫珩继续道:“又或者,韦大将军比我志向高远,已经官拜陇州行营节度使,还贪得无厌,觊觎御史大夫门下侍郎中书令左右仆射的位子,故而与奸邪宵小沆瀣一气、构陷同袍。到底是京兆韦氏,高门出高人,厉害,着实厉害。”

    他越说越胸气激荡,不妨呛了一口自己的唾沫,剧烈咳嗽起来。

    若昭忙起身,给丈夫端来水碗。皇甫珩突然对韦皋出语如此不堪,若昭即刻猜到,今日崔宁之死,只怕与韦皋也有关。她不敢多言,轻柔地解下皇甫珩的风袍,却不由“啊”地惊叫一声。

    他的左肩箭伤之处,洇出大片血渍,已干结成暗红色,硬梆梆的一块。

    若昭又生气又心疼,想埋怨,话到嘴边却无法成句,想出门去韦皋帐下请医官来,又哪里敢再提半个“韦”字。心神纷乱间,忍到此时的情绪终于崩溃,立在那里默默垂泪。

    皇甫珩生平第一次,用自己也不曾习惯的刻薄口吻,发泄了一通对韦皋的失望。他好似借着这番詈骂,将自己这几个时辰所经历的惶恐和惊怒,稍稍释放了一些。

    见妻子克制着抽泣的声音,只那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般打在粗糙简陋的台几上,皇甫珩也觉不忍,微微侧身,执起她冰凉的手道:“方才我并非与你置气。我这伤也不妨事,阿眉已经给了我伤药,你帮我脱了衣裳,敷上即可。”

    若昭闻言,感到丈夫对自己的口气恢复了温存,心头一松。

    她收拾了碗碟,又去柴房打了热水,替皇甫珩洁面擦洗,换了干净的中单,然后取出丈夫怀里的伤药。好在前几日韦皋的军中医正教过她如何敷伤包扎,她素来手巧,倒也做得有模有样。

    终于服侍停当,若昭问丈夫:“还疼吗?”

    皇甫珩道:“你包得,可比寻常郎中妥帖。方才从御前出来,阿眉怕你见了心惊,想替我敷药。我想她与你我虽相熟,但毕竟是赞普的公主,怎好还如当日做酒肆胡姬时那般,那般……”

    他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措辞。

    宋若昭的手一滞,心中涌上几分无头无序的怪异感觉,但很快就回过神来,接上丈夫的话:“那是自然,毕竟咱们是要叫她一声殿下的,怎能如此逾矩。”

    这几番言语往来,二人都心气平顺下来。若昭扶着皇甫珩在榻上躺下,也依偎在他身边,听着他胸膛中一颗有力的心砰嗵砰嗵跳着,又抬手,抚上他闭目养神的眼睛。

    过得片刻,皇甫珩睁开双眼,叹了口气道:“以前在泾原,阿父曾说,我们武将,马上易逃死,马下难求生。今日之事,我方明白得深了些。只是这眼前,总见到崔仆射那日不顾一切来拉我的马缰,将我一人一马地往城门内拽,这才保得我一条性命,能与你夫妻再见。我又实是不信他是通敌之人,圣上竟如此对他。若昭,黄昏在行宫书房里,我亲见崔仆射被缢杀之景,此刻仍觉可怖至极。不知明日之后,我在这奉天,如何将时日过下去。”

    宋若昭听得又心疼又无奈,强自镇定,用淡淡的口吻道:“彦明,你莫再回想那幕。崔仆射与御前其他臣子,实不相同。他当初回翔进京做了赋闲宰相,便是因天家怕他在西川握有重兵、恐为后患。但他浑不以为意,与延光公主过从甚密,不由圣上不联想到东宫与太子之事。如今圣上一心削藩,最是忌讳朝臣与边镇交好,偏偏崔仆射又毫不遮掩和李怀光的情谊。再加上他与卢门郎闹成这般……彦明,我倒觉得崔仆射便是此番能逃过一劫,来日怕也难得善终。”

    皇甫珩“唔”了一声。他冷静下来,前因后果地细思一通,也觉得若昭所言有理。

    “但那韦皋,我曾高看一眼、敬为君子,竟然也与彼等,是一路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是。我倒担心,圣上缢杀崔仆射,除了积怨,还有试探李怀光之意。若李怀光真的有所异动,只怕长安尚未收复,神策军倒先须牵制朔方军。届时又是一场混仗,你我不知何时能回邠州和潞州。”

    若昭喃喃道。皇甫珩何曾未想到此节,事实上,他更担心义父姚令言,以及那虽是叛贼、但好歹与自己曾有兄弟情分的姚濬。只是,他知若昭对姚令言心存芥蒂,不想提及罢了。

    冬夜漫长和寒冷。皇甫珩用力地将妻子向自己怀中又紧了紧,一时间觉得有枕边此人在,管他甚么腥风血雨的争斗。

    只是他的双唇触着若昭光洁柔软的额头,盯着月光穿过窗棂斜斜地撒在简陋的屋中,莫名对未来仍有着无限愁绪。

    他害怕即便在寒舍中与心爱的女子相伴,这样的安宁也不能永恒。

    “若昭...”

    皇甫珩还想与妻子说些甚么,一侧头,见她气息均匀却一动不动,显已进入梦乡。他揽着她的身子,又盯着屋顶沉思一会儿,终于也沉沉睡去。

    这个夜晚,最终能入睡的人,并不多。

    而韦执宜是其中最辗转反侧的一个。

    虽然崔宁那句激起他在御前失态的话,以及德宗口谕中的“污逼将妻”之语,教他确信普王李谊没有骗他。但他并没有大仇得报的释然,因为最终,他也不知道兄长韦凝砚的死因。

    好不容易熬到五更天,一夜未合眼的韦执宜仍出于亢奋状态。他披衣而起,直奔西城大营请见韦皋。

    未料韦皋竟也在腊月将至的严寒中,清晨即起,与自己的亲信、也是自己的堂兄韦平练习近战刀法。

    朝阳初升,金橙色的光芒中,韦皋手执尚在鞘中的唐刀,如握着一柄礼器。他抬头让阳光充分照在自己脸上,像是细细感受了一番这灿烂东君的温度,然后仓啷一声抽出刀来。但见寒光迸射,锋刃裂虹,刀身的反光,仿佛将身材高大的韦皋,也一并笼罩在青色的冷辉中。

    韦执宜自小便听兄长韦凝砚说过,唐人之刀,集局部淬火、覆土烧炼、分段包钢之工艺于大成。因制作复杂精良,一柄好的唐刀,刀刃刚硬而锋利无比,刀身则柔韧性极佳,令主人如虎添翼。

    韦皋冲韦平点头示意,二人均用皮纫镶了刀锋后,便举刀砍刺,一时你来我往,招招式式颇有章法。韦执宜见韦皋每到对手刺其双足时,便能以极快的反应后退,然后居高临下地劈砍对手的肩颈部位,但如此发力后竟能在空中戛然收势,再起一招,足见其背臂力猛如虎又控制得当。

    韦执宜看着看着,仿佛又回到幼时观看兄长与家中所请的武师练刀的场景中,目不转睛之余,心中涌起阵阵怀念,继而是感慨天人永隔的心酸。

    一炷香后,韦氏兄弟停了下来。韦皋在练刀之时,眼角余光已瞥到在不远处观战的韦执宜。

    他并不想再与此人多打交道。

    崔宁受戮前的那个深夜,德宗秘密地将韦皋宣到自己行宫内殿书房中时,大部分对话其实是由韦执宜和卢杞完成的。他们编排的构陷崔宁的故事显得过于虚假,令韦皋甚至都不屑置喙。但他心中明白,崔宁就是死期到了。

    再拙劣的构陷,只需有帝王的事先认可,也必定会成为铁板钉钉的真实,继而带来一位人臣无法逃避的死亡归宿。

    韦皋没有任何惊讶地就接受了这段构陷。这种对于君王授意的坚定却也冷漠的反应,倒令德宗有刹那疑惑。直至见到韦皋听闻“卿必不止步于陇州节度”的许诺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喜悦,德宗才放了心。

    “这些臣子啊,获得几多飞升高处的机遇,便须品尝几多不择手段的沉沦。这韦皋,和朕那自诩孔门高士、实则有些迂腐之气的陆学士,到底还是不同。”德宗暗想。

    德宗这样观察韦皋的时候,韦皋也在细细观察韦执宜和卢杞。他能感到韦执宜和卢杞,对于崔宁的恨其实是大相径庭的。后来见到他在御前像疯狗般扑向崔宁,又听到德宗口谕中的措辞,韦皋才恍然大悟。但也因此。韦皋更不愿再与韦执宜有什么交集。崔宁之死,德宗有剪除李怀光朝中党羽、避免王翃与朱泚之乱再度发生的理由;卢杞有自保身家、扳倒政敌的理由;普王李谊有削弱东宫与延光公主势力的理由。而韦执宜的理由更充分而显得大义凛然:为兄嫂复仇。只有他韦皋是其中理由最卑鄙的一个。他只是一个单纯的能令构陷更活灵活现的棋子,愿意介入交易是因为相信帝君出得起价码。

    韦皋在内心觉得,今后每见一次韦执宜,就他娘的会想到自己也有龌龊的本性。偏偏这种想法如刚出炉的古楼子,还滚烫热乎着呢,韦执宜就来找他了。

    韦执宜是中书省下的右拾遗,论品阶只有从八品上,远在刚刚授官陇州刺史的韦皋之下。崔宁之事既已完结,二人不在一个台子上唱戏本,自然等级森严的规矩又须捡起来。韦皋刚刀入鞘,转身进帐,并不多看韦执宜一眼。

    韦平则心领神会,急步来到韦执宜面前,带着一种分寸恰当的口吻道:“拾遗怎地晨间来营中?”

    “韦虞候,下官也知韦节度诸事繁忙。但下官冒昧前来,乃因一件惨痛家事,无人可求,愿韦节度能恤悯下官。”

    韦执谊恭恭敬敬地向韦平深揖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