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大唐暮云 > 第一百二十三章 暗结裴使
    浑瑊刚听裴玄说了几句梁州面圣的遭遇,脸色已有些怫然。

    识时务者为俊杰,圣上已然给安西北庭的唐人老将们留好了回到中原、入相享福的出路,如郭子仪那般在长安善终,不是好?非要在京畿已经乱成一锅粥的时候,还来烦扰圣心。

    这裴玄看来也是个迂直的当差,难道不去打听打听,吐蕃军已驻守在离奉天堪称咫尺的武功,他还跑来奉天作甚,难道指望老夫帮他主公再去劝谏圣上?

    浑瑊腹诽阵阵,一开口,仍是善言善语的语气“裴使莫再郁郁,君为使者,已尽心尽职,目下关中战事如荼,颇不太平,裴使且在奉天歇息一天,明老夫找几名精干兵卒,护送裴使进入北边灵盐地界,才放心些。”

    再漂亮的逐客令,它也是赶你走的意思,裴玄如何听不出来,只得恭恭敬敬地向浑瑊道“仆多谢浑公。”

    眨了眨眼睛,须臾犹疑,又向上座的普王李谊俯行礼“下,建中二年,仆受郭郡王委任,随使团经回纥道,跋涉至长安面见天颜,奏报安西北庭将士仍在抗敌守土。经过泾原镇时,曾得姚令言姚节度补充给养,当时下也在泾州,特意赶到城郊,勉励吾等。当景,仆每每想来,仍觉振奋,故此番北归,听说下也在奉天,特来拜见。”

    普王闻言,心道,怪不得觉得此人眼熟。其实,方才裴玄陈述御前奏对形时,普王本就听得津津有味,以便运筹新的计划。奈何被浑瑊这个老武夫生生打断了,他大约生怕隔墙有耳,传到奉天,接待一个失意返归的使者落一天脚,也会变成教圣上起疑的大事。

    毕竟,议论圣意曲折,最是被文臣武将所忌讳。

    普王于是淡淡道“哦,裴使一提,本王倒想起来。短短三年,裴使怎地瘦得这许多,本王竟未认出来。”

    裴玄咂摸着普王和颜悦色的口气,以为有些叙旧的希望,正想继续攀藤而上,却听普王转向浑瑊道“浑公,裴使既是故人,明启程时,务必知会本王,本王要亲自敬酒相送。”

    裴玄心中一沉,彻底断了念想。

    是夜晚,裴玄在奉天城的官驿中,无精打采地用完晚膳,忽见驿卒引了一位虽面容不甚白净、眉目间却很有些书吏斯文气的中年男子来到门口。

    “裴君,在下高振,本为泾原镇姚节度幕府中的孔目官。奉普王下之命,为裴君送些路上的钱资用度,聊表心意。”

    高振言辞谦而不卑,笑意暖人,一边表明份,一边已走入屋中。

    “当年裴君的安西使团过泾原,姚节度出城慰劳,在下正在州畿各邑巡查营田租赋,虽不能至,但心向往之。如裴君这般甘冒千险、万里传讯的勇毅之举,才是吾等血男儿真正应择之征途呐。”

    千穿万穿,马****。

    何况拍在一个正在自怜人微言轻的使者心头。

    裴玄赶忙还礼“高兄此言,教愚弟愧不敢当。”

    如此称兄道弟了,高振便大大方法地将小包袱放在屋中央的案几上,旋即将视线投向房门。

    裴玄心绪不佳,但头脑没有糊涂,眼色仍是机敏,立时领会,继续保持着恭敬的寒暄,去将房门掩上。

    “裴君,姚节度,已不在人世了。”高振口吻突变,沉声道。

    裴玄黯然“愚弟已听说了。当泾州城外,吾等乃第一次来到中原,见着姚节度沉稳果毅、普王下英气勃勃,均道我大唐确是人杰辈出之地,从天家宗室到边疆大帅,都令人倾羡。”

    高振摇头叹息“无奈事多乖舛,姚节度被神策军统帅擅杀,普王下如今又赋闲城中。”

    裴玄在梁州时,谨慎地探问过,听说那在礼泉阻截朔方叛军、立下大功的圣上宠侄,仍驻守奉天,因而才起了前来拜见普王李谊的念头,看看能否事有转机。但他自进了奉天城,各种迹象都向他表明,普王李谊,已经从沙场新贵,变成了无兵无卒的摆设。

    不过,高振直白地说出“赋闲”二字,裴玄仍是心中一动。如此袒率之语,出自高振这般普王边的亲信,定然不是因为交浅言深的鲁莽,而是应有后文。

    高振语调仍是沉缓,不急不躁道“那带领吐蕃兵的皇甫珩,说来还是姚节度最为器重的养子,是泾原镇的一镇兵马使,当年多少次领着戍边战卒出城防秋,接战西蕃蛮子。他阿父也是安西军老将,死在西蕃蛮子手中。结果呢,他现在倒要靠吐蕃人谋军功。在下去岁在咸阳神策军营刚听说此事,一时激愤失仪,倒是普王下安抚我,人各有志,吾等自守君子之道、莫与那急功近利之人为伍便好。”

    裴玄赞道“普王下真是气度远阔,高兄能投得如此明主,真真教愚弟羡煞。”

    高振戚容略展,更为语意恳切道“然而裴君,一时壮志未酬,更不能心灰意懒。如下与郭郡王这般人物,绝不能困于时局、任丧乱之火越燃越烈。自古英雄惜英雄,下有心结交郡王,裴君可愿通传下的一片诚意?”

    裴玄的瞳仁中闪过一丝振奋之意,自己这趟,果然没白来。但他到底不是谋臣出,且时时想着安西怕是不保,于是焦虑地问高振“高兄,眼看那吐蕃军就要往长安去了,不知下可有什么法子,保住安西北庭不落于吐蕃之手?”

    高振沉吟道“实不相瞒,普王下这几真是食不知味、寝难安眠,正是在忧虑此事。老天有眼,裴君竟然来了。白里,下听到裴君提到回纥二字,便有了些计较。如君所见,奉天城眼下是浑公所治,浑公一心也要与吐蕃联军、以谋功绩。然而裴君可曾想过,光复长安是一回事,根除叛军又是另一回事。”

    裴玄有些懵懂“愿闻其详。”

    “裴君,郭都护派出的安西将士们,在何处待命?”

    烛光摇曳,高振的声音越来越轻,裴玄却在这低语中,心境敞亮起来。

    半个时辰后,高振走出驿站。夜已深沉,他腰间有牌符,便也不惧宵。

    他来的时候,就以不引起注意为由,未曾骑马。此刻,他更要慢慢地走,慢一些回到那个鸷的主人跟前去禀报。

    方才在裴玄跟前,提到姚令言三个字,或许裴玄未察觉,但高振知道,自己的心骤然缩紧了。这是他自渭水岸边那一夜后,再也无法摆脱的梦魇。

    但为何仍跟随着普王?他常自问。

    也许是一种惯,也许因为他本也是无狠毒。

    其实,当普王骤然被削夺了权力、又被诏令留在奉天时,高振内心反而有一丝欣然,这种主人失势、鹰犬仍追随的形,仿佛教高振确信,能以一种所谓的忠诚来掩饰自己此前的不堪之举。

    然而,普王果然不是常人,这样快,就又斗志重燃。

    高振觉得,体中有两个人,野心与怯意,出手与不忍,纠结缠斗,教他独处时常常惘然自失。

    他抬起头,那宁谧深邃的夜空,那银辉皎皎的皓月,似是无言的安慰。

    高振渐渐明白,为何恁多诗家,吟咏天地月、山川河流。

    此刻,他是多么怀念泾州城外雪山苍茫的景象。然而就在数月前,他终于和党项汉子石崇义率领城傍子弟逃出泾州、东行投奔王师时,还曾那么意气奋发地抒怀“我高振,到底离开这边鄙之地了!”

    高振定定地望了一会儿月亮,终是长叹一声,继续往普王邸舍走去。

    好在,韦执谊,也在奉天城。

    高振这般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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