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大唐暮云 > 第一百二十五章 白麻之约
    听到“源休”二字,李怀光并未勃然大怒,反倒在心中自嘲地冷笑了几声。

    他想起半年前在魏县,源休死前对自己说的话“李怀光,你的李姓不值钱!你以为唐廷真的会善待你和你的朔方军?”

    然后,这位新晋京兆尹就被杀了祭旗,他李怀光率领四万大军长途疾行、在关中罕见的酷寒中往京畿赶来勤王,甚至比那号称天子亲军的神策军早了整整十天,世人皆道“如果朔方军再晚到三,大唐就完了!”

    再然后呢?再然后,源休的那番话,便应验了。

    董秦看着李怀光虽一言不发、但满脸波澜起伏,怎会不知他心中所想。

    “李节度,我们这一辈的武将,哪个不是为他李唐江山出生入死过?永泰元年,吐蕃进犯,都打到天子眼皮底下了,先帝慌慌张张地诏令四方节度使出兵勤王、打蕃子。老夫当时是淮西节度使,正在城郊打马球呢,先帝的内侍快马而来,央求老夫北上救驾。老夫的副将们说,大军出征,得选吉拔营。老夫上前一脚踹倒那个领头来劝的,骂道,哪有父母遇到强盗打劫,儿孙们还要先挑个好子才去救命的?”

    李怀光听到这段旧事,终于出声叹气,开口道“何其相似呐!奉天城被你那朱帝围得铁桶一般,我李怀光率军星夜兼程,渡蒲津关的时候,天降大雨,寒冷刺骨,道路又泥泞不堪,老夫我亲自跳下马,站在河岸边,足有两个时辰,嗓子都喊得哑了,勉励朔方儿郎们奋力渡过黄河。结果呢,奉天围城得解,老夫连想见天子一面,都不能。”

    正说到心酸处,达奚小俊来到帐下。

    李怀光示意他坐下“达奚,你一同来听着。董司空是河朔武将中的老前辈,河朔与朔方,将士们都是铁打的精卒,偏偏那李适和唐廷,猪油蒙心般,要置我们于死地。”

    达奚小俊向董秦俯行一大礼,董秦颔首,报以平易谦和的笑容。

    接着,董秦又冲李怀光摆摆手,朝前探道“因为愚忠而屡屡受辱的往事,吾等就不要再提了。你一个好好的李元帅,因何****反,莫说近在咫尺的长安城朱帝,就算吐蕃回纥,恐怕都知晓得一清二楚。令郎之事,太也教人唏嘘,但李节度,你还有四五个儿子,还有河中的****地盘,还有达奚将军这样的左膀右臂,大可有所作为一番。”

    董秦停下,拍掌示意,从长安跟来的亲随,立刻进到帐中,双手捧着一个锦盒。

    董秦打开盒盖,取出一页白麻纸。

    大唐帝王诏令用的麻纸,有黄、白两色。皇帝的近侍臣子,主要是翰林院学士,起草的诏令、内制和征召的敕书,用白麻纸。而中书省这样的“外省”,起草的诏令制书,用黄麻纸。

    从地位来讲,内书高于外书,所用纸色,也是如不染之丝、不雕之木那般高贵的白色。因此,重要之令,常闻言道“白麻宣下”。

    而此刻,董秦手中的这张一看就是贡品的精致纸笺,白麻的质地仅仅代表它的来历,所载之言,倒并非诏令口气。

    “……泚愿敬李节度为兄,待削平关中,吾二人当割据山河,永为邻国。”

    李怀光只读重点。这最后的几句话,加上落款处的朱印,看起来真叫人舒服。

    董秦在一旁道“李节度,自去岁十月初三以来,你我都是很经历了一番风云际会的人,眼下在长安城中的那位天子,何等雄才大略和宽阔襟,亦无需赘言。试想,当初李节度在奉天城外的礼泉勤王时,杀了多少幽州军和泾原军?而今,李节度竟然能读到这样一封结盟之信。老夫此番只带数名亲随,出使朔方军,但带来的金帛也好,这封白麻印信也好,足以表明朱帝与李节度结好之心。”

    李怀光拿着这页白麻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又向达奚小俊问道“西边方向,韩游環那畜生,还有那恶刁坏的李谊,可有什么动向?”

    达奚小俊禀道“回大帅,据探侯所报,他们一直守在奉天和邠宁,暂时未有东进来犯之相。”

    董秦插嘴道“李节度,老夫在长安赋闲的几年,朝会没少参加,那李适也没少打交道。和先帝不同,这李适除了苛待咱们藩镇节将,对太子更是防而又防,锢在少阳院里,是一步都不让出去。倒是那侄儿兼养子,普王李谊,受宠得很。西京坊间都传,这李谊,莫不是李适的骨……”

    李怀光眼中惊异之色闪过,继而恍然大悟道“怪不得,这小王爷如此心狠手辣又有恃无恐。”

    旋即又挖苦道“哼,不过也不算奇闻,他李唐一代又一代的,污糟苟且之事还少了么!”

    董秦附和地报以鄙夷之,但并未过于沉溺这种对眼下已毫无意义的宫闱秘事。

    “李节度,李适此人,最是多疑,老夫倒觉得,那普王李谊出来兴风作浪,实也如刀口tiǎn)血般,或许得意不了几天。节度切莫再瞻前顾后、错失良机了。”

    李怀光沉默片刻,向董秦拱手道“董司空所言,老夫已明白。容老夫稍加思虑,定会尽快定夺。”

    董秦本就做了多年说一不二的淮西节度使,最是明白,为大镇节帅、老于军旅的武人们,断不是沽酒买的黎庶草民那般容易说服。

    现下这局势,朔方军虎踞于京西,好歹也有两万余人,与神策军又已势如水火,天子则远在梁州,长安城外面的各支军队、各方势力定然都在观望中。吾等在长安城中倒是正好喘口气。董秦这般想着,倒也不甚急于bi)李怀光表态,起抱拳行礼,爽快地告辞离去。

    朱泚派董秦来通联李怀光后没几,德宗的龙武军卫士,从梁州送来了李琟的首级。

    这是李怀光没有想到的。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那具楠木棺椁的品相也好,死者的装殓方式也好,一看就并非出于草率之举。

    当他鼓起勇气,去看棺木中儿子的面容时,并没有见到令人恐惧和心碎的画面。李琟的遗容显然经过了入殓师的修整,几乎避免了丧命于沙场敌人刀下的战士常见的血模糊。同时,棺木中填塞了石灰与来自西域的香料,使得这具头颅在这个已经渐渐炎起来的季节,即便经历了长途运送,也并未出现明显的腐烂。

    四名年轻的龙武军卫士,面容肃穆地等候在一边。他们本是长安殷实课户人家的子弟,去岁刚刚被召入卫六军之一的龙武军,便在那个在玄武门外训练并宿营的黎明,突然遇到了因泾师兵变而逃出长安的德宗皇帝一家,于是差阳错地随着龙武军使令狐建,护卫天子去到奉天。

    在短短半年的密集的战事和几乎陷入绝望的围城饥馑中,这些十几二十岁的少年儿郎,被命运之手推着,迅速地成长和老练起来。

    他们明白,眼下是在朔方叛军的大营中,面对的是已经对朝廷宣战的朔方军老将。他们离开梁州时,就做好了李怀光受到刺激、将他们杀了泄愤的心理准备。

    但李怀光终于从李琟的棺椁旁离开后,回过看到他们,只是面无表、但口气平静地问道“唐帝,又播迁梁州城,銮驾可安?”

    龙武军卫士中,一个略略年长些、充为队正角色的儿郎,听出李怀光言辞中,仍存了对天子的一丝臣礼之意,顿时想起在梁州时,李泌交待过他的话。

    “回节下,龙体无恙,行在亦戍卫井然,只是,吾等自梁州启程时,唐安公主,已薨殁了。”

    李怀光面容一动。

    那龙武军士来自富户家庭,很是读过些书,因而说起话来,言辞得体。他见李怀光眼中毫无狠戾之色,便又补充道“公主在奉天时染疾,幸得救治,本已转危为安,奈何大变又起,随圣驾仓促南幸途中,落入渭水受寒,于是……”

    李怀光闻言,沉默片刻,对边牙卒道“给几位壮士准备粮袋,每人赏钱半贯。”

    又对达奚小俊道“让你手下裨将,送他们即刻出营,送出五十里后,你的人才许回来。”

    “喏。”

    达奚明白,自己的上司,听起来是不让这些唐帝的亲兵在朔方军营中逗留,实则乃要护他们安然,莫在营地附近,叫李琟那仅有的几个活着逃回来的亲信,给杀了。

    接下来的三天里,每晌午,李怀光都要去李琟的旧帐中,屏退所有随从,在棺椁边,独自度过一炷香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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