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大唐暮云 > 第二百六十二章 酒不醉人
    盐州刺史府衙中,灯烛辉映,乐声不断。仆从们捧着食盒酒器,鱼贯往来。

    偶有步急手生的婢子,不当心撞到了门外的守卫,吓得忙跪下告罪。

    十来名守卫皆是河东口音,其中有两三个瞧着还是回纥面孔。他们身量彪悍,目光犀利如刀,一看就是跟在主帅身边多年的牙卒。

    只是,开口倒和气大度,并不对杜刺史的下人凶蛮刁难。

    他们清楚,自己的主公,河东节度使马燧,素来与灵盐地盘的节帅杜希全不睦,此番竟肯进盐州城和刺史杜光彦应酬交际一番,自是别有缘由。

    宴厅之上,杜光彦杜刺史的大嗓门,一刻未曾停歇过,谈笑风生的能耐,可比他在沙场上的表现强上数倍。

    今日的贵客,乃是如今御前比李晟、浑瑊更教圣主器重赏识的马燧,这让灰溜溜混在灵盐近十年的杜刺史,太扬眉吐气了!

    杜刺史感慨,李升当真不可小觑。从长安面完圣,便又出使吐蕃、把那神策军制将皇甫珩弄了回来。更大的惊喜是,同时还将马燧引荐到盐州这个破城内一聚。

    当然,私下里,杜光彦也不免和李升嘀咕:“老弟,当年杜希全北上追击李怀光,和马燧有争功之隙,老夫我攀上马郡王,可就是和杜节度闹翻了,若老夫此回做不成京官,接下来的日子岂非如在水火?”

    李升宽慰得倒也直接:“阿兄,你以为,不和杜节度闹翻,他就能怎生提携你、为你谋个好前程?恕愚弟直言,张相公是何等心如雷电般的人物,阿兄若不来点真的,好教张相公明了阿兄的诚意,仅凭愚弟这样满朝文武笑话之人去登门求告,如何就能让阿兄顺顺利利回得长安?”

    杜光彦玩味一番,也觉得如今自己既然走出第一步,就须发了狠劲往前走。杜希全也好,张延赏也好,那都是宦场顶尖心思的老臣,骑墙的把戏,最是骗不了他们。自己总得铁了心投一边。

    还是押注张延赏可靠些。李晟那曾经比儿子还亲的女婿,不也转投张延赏了么?

    杜光彦于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热情洋溢又万般小心地迎接马燧的军旅。

    主位之上,已过花甲之年、一生征战的马燧,倒是平易慈和的模样。他的祖父辈就已是朝廷武官,家世不寒,他自小文武兼习,无论何时,那番儒将气派,毕竟与那些从边军小卒做起、靠一寸一毫积累军功才拼到将职的粗汉们,有天渊之别。

    马燧对着在座诸将敬了一杯酒,向杜光彦缓缓道:“去岁末,蒙圣主信任和张相公举荐,老夫被封为绥银招讨使,与邠宁的韩节度、凤翔的李郡王以及神策军老将骆公,在这西北边关会聚,共击吐蕃。不曾想,过了夏州,老夫的骑兵在原上从南到北跑了个遍,并未发现吐蕃人的踪影。杜刺史,老夫久在河东镇守,防的是回纥人,对这西边的虏情,着实陌生,杜刺史倒与老夫说说看,吐蕃人,这些年,难道真的不顾与我大唐的甥舅之谊,使得唐境骚然不安?”

    杜光彦先前早已得了李升的指点,此刻几乎不假思索,张口就接上了马燧的话:“郡王看得分明。那蕃子虽然骑射厉害,可哪里守得住城池,不过也就是秋初之际来抢几头羊,若对他们客气些,他们连城里多呆几日都不愿,忙不迭地就回他们那雪山窝去了。李司马,你说是不是?”

    李升已喝得玉面透红,目光却仍清亮如泉。他风度翩翩地畅然一笑,向马燧恭敬道:“郡王,下官原本在长安也不知,到了边关方始明白,驿路之上,雪片般飞往长安的军中急函,也未必,能道尽塞上实情。”

    马燧听了,嘴角微噙,赞道:“李司马通透,明人不说暗话。”

    杜光彦打着哈哈附和道:“确是如此,老夫十五岁就从了军,军中事最是晓得。将官们嘛,不把军情说得如火如荼一些,不把边事描得如箭在弦一些,圣主的恩赐哪里来,彼等的边功又哪里来?哟,郡王,老夫这话得罪了,郡王莫怪莫怪,老夫久在西边,脑子里头想的,都是西边事,可不是在说郡王。”

    马燧大度地摆摆手,宽厚道:“杜刺史无需多虑,老夫自前线回京,独独进你这盐州城来歇歇,自是因为,素闻杜刺史虽身在塞上,却从无虚生边事之举,与老夫可为同道。老夫领军,信奉的也是八个字:不贪边功,爱兵如子。”

    马燧说到此处,却又轻轻喟叹一声,似带着隐忧道:“只是,老夫此番奉旨出征,与蕃子一仗未打,若就此班师回朝,不知圣主可会听信谗言,以为老夫是惜战甚至怯战,不愿拿河东军折在西北边关。皇甫大夫,你方脱得虏营藩篱,可知吐蕃人,真有议和之图?”

    他说到这最后一句,缓缓转向皇甫珩,和风细雨地望着他,宛然向一位具有实际经验的晚辈不耻下问的态度。

    皇甫珩自与李升越过陇山回到唐境后,整个人已恢复了六七分当年单骑冲阵时的骁将英气,今日便是赴宴,也扎着一件护背护胸的吊肩牛皮轻甲,与在座诸位宽袍大袖的穿着很不一样。好在肩带里是茧白交领的丝袄,如洁羽般清简,弱化了通身的杀意。

    与杜光彦这样的中州刺史不同,皇甫珩虽年轻,且是俘将回归之身,但到底也有三品衔级,又是神策军亲军资历。

    因而,面对藩镇节帅马燧,他无甚谄媚味道,只拱手致礼后,淡然答道:“某在虏营,形同困兽,所知不多。想来吐蕃人这两年屡屡犯边,一来是如杜刺史所言,抢些盐粮牛羊,二来是为泄得不到安西北庭之忿。只是边关有李公晟与杜公希全镇守,蕃子试探几回,也知犯阙艰难,故而仍起了议和之心。否则,某今日也不会坐在这里。”

    他话音未落,李升便作出诚心开释与缓和气氛的口吻,圆场道:“皇甫大夫莫再郁郁,胜败乃兵家常事。大夫乃我大唐数一数二的战将,在下此前入京,无论圣主还是张相公,皆作此言,可见大夫的威名。那尚结赞也明白,故而主动送大夫归唐,以表议和诚意。”

    杜光彦也粗嘎嘎地自嘲道:“然,然!大夫,本官的盐州城,亦让蕃子进来睡过半月,眼下不也好好的?就连那李公晟,不也请蕃子去凤翔镇溜达过一圈?听说吐蕃人去了,还不乐意,嫌李郡王不曾好好招待。”

    “哦?”

    马燧听到“李晟”的名字,眸中凛光一闪,旋即又恢复了怡然颜色,漫不经心道:“凤翔镇也有与吐蕃息战的想法?西平郡王怎地不遣人说与我知?”

    却见皇甫珩啜了口酒,轻轻冷笑一声:“吐蕃军在凤翔镇未开战事,乃因李郡王有邀约尚结赞议和之心,某在凉州城也听看守的吐蕃将卒说了。不过,李郡王惯会用计,真真假假,出神入化,某当初与他一同收复长安时,便已领教过。”

    这是马燧一路行来,并不知晓的讯息!

    李晟这个老狐狸!

    马燧心间震动,默然须臾,忽地岔开话题去:“圣主英明,四夷忌惮,大唐自有福祉。宴上不谈战事了。皇甫大夫,论来,老夫与泽潞节帅李抱贞的交情,敢说深厚二字。今日见到他义女的夫婿安然归来,老夫高兴得很,来,贤弟与我再喝三杯!”

    一旁杜光彦听了,起哄闹道:“唷,皇甫大夫可是喊李抱真李节度一声岳父的,马郡王,你与皇甫大夫称兄道弟,可不是比李节度降了一辈?”

    时机对的时候,区区五品刺史对堂堂御封的郡王如此开玩笑,不但没有失礼之虞,还相当活跃气氛。

    马燧于是爽朗笑道:“老夫爱才,镇里镇外孰不知晓?皇甫大夫智勇皆备,能屈能伸,又心襟坦荡,耿直洒脱,老夫一见如故,结为忘年之交,有何稀奇?!杜刺史拘于俗礼了,来,杜刺史先替皇甫大夫喝三杯!”

    ……

    曲终人散。

    牙卒仆从们,扶着喝得酩酊大醉的上官上将,纷纷离开衙府。

    杜光彦不说烂醉如泥,那肥胖的身子若是没有左右扶着,也定是寸步难挪了。

    饶是如此,杜刺史还不忘关心讨好那些寄付着自己光明前程的酒友们。

    “马郡王,郡王,下官招待不周,告罪,告……罪!明日,明日下官定当倾全城之力,准备牛羊酒食,亲往郡王河东军中慰劳!”

    马遂宽和地笑笑,由着身旁牙将簇拥离去。

    杜光彦又转向缓步而出的皇甫珩,大着舌头道:“皇甫大夫,大夫真人中龙......凤也!可惜大夫已成李帅东床,否则下官必定老着这张面皮,请大夫瞧一瞧老夫的小女。对了,大夫府上,可只嫡室一位?依我大唐律例,大夫可纳六妾,不如大夫在离开盐州前,来下官府中……”

    “杜刺史!”一旁的李升,打断自己这位想得有点多的临时上司,“皇甫大夫是神策军将帅,刺史言辞不可不敬!”

    杜光彦嘿嘿一笑,被仆从扶走时,还在喋喋不休:“大夫听下官一句劝,多纳几房妾氏,夫人才怕你的、听你的。”

    月孤星高,喧闹渐远。

    皇甫珩侧头向李升道:“李司马喝得也不少,可还能挽缰驭马?”

    李升似笑非笑,低低道:“彦明莫虑,今日诸人,真正喝醉的,只这杜光彦一人而已。彦明以为然否?”

    皇甫珩上鞍之际,轻语回应:“只要马郡王未醉,将话都记得,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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