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再世权臣 > 第396章 敢问阁下何人
    荆红追远远看见前方的骑兵队身穿黑色皮衣与战裙,外罩半身鱼鳞叶甲,对沈柒道:“那是靖北军的黑云突骑。之前我与豫王分道时,他还在边境沙井附近,如今竟深入北漠腹地,逼近杀胡城,应是动用什么方法得知了大人的行踪。大人会选择跳河而走,想来就是豫王在接应。”

    清河拒绝他与荆红追的护送,却选择了豫王?沈柒恨得牙痒:“追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荆红追嗤了声:“这话该我说。你是不是又忘了自己通缉犯的身份?还想这么大剌剌地出现在靖北军面前,豫王一声令下就能把你剁成泥,回头还能领朝廷奖赏。丑话说在前头,到时我可不救你,哪怕大人下令,我也是出工不出力。”

    这话说得难听,但也是事实。沈柒知道自己如今是官府通缉榜上数一数二的叛贼,官员拿住他官升三级,平民出首他赏赐百金,是大铭人人都想摘的一个大桃子。

    且豫王与他的关系并谈不上什么友善,早前想拉拢他对付景隆帝,被他怀恨拒绝了。后来因为清河要扳倒卫家与太后,襄助朱贺霖登基,几个人不得不拧成一股绳,他与豫王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才算缓和了些,但也仍存着敌意。

    眼下他要是真出现在豫王面前,对方二话不说就会叫突骑拿下他,到时难道要靠清河出面为他说情,求豫王放他一马么?

    面对三千黑云突骑,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沈柒懂,隐忍与谋划亦是他的强项,但斯人就在前方一箭之地,而自己却不能再见上一面,始终是意难平!

    荆红追见沈柒面色冷峻中透着一股萧瑟凉意,不知为何想起在京城时,苏大人拉着他们两人一桌吃火锅的情形。桌面白雾升腾,他们一人一筷子地给大人夹菜,脚尖则在对方看不见的桌底下较着劲,直到被大人分别狠踩一脚以示警告为止。

    又想起两人为了弄清苏晏与阿勒坦的关系,合谋逼供,一个在屋里十八般武艺齐上阵,一个守在屋外听完了全程……

    虽然总是针锋相对,但毕竟一张床上也躺过。“认了罢”,他当时就劝过沈柒。已经求得了想要的,何必非要为了独占所爱而去害人乱国?难道还没明白,苏大人的心里同时装得下社稷与私情,却绝不会为了私情而枉顾社稷?包括在全国公祭那日,他仍然在劝沈柒:“路很宽,你愿意并排走,我不拦你。若是又想着什么阴招把旁人都排挤出去,当心坑了自己。”

    可惜沈柒听不进。

    沈柒并非一把宁折不弯的剑,却在独占欲中死死钻着牛角尖。他的爱是烈火真金,却也是业火劫尘,充满了你死我亡的偏执与燃烧一切的烬灭。

    荆红追忽然觉得沈柒有点可怜……然而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既选择为一已私欲投靠叛贼,自毁根基,以致如今天地难容,怨不得旁人。

    “你走吧。”荆红追缓和了语气,最后一次劝沈柒,“别和豫王直接对上,更不要再出现在大人面前。”

    “你会出面救苏大人,说明仍念着旧情分,哪怕因此算计我,我也没打算真杀了你。”荆红追直视沈柒,微微叹了口气,“但你既已走上一条不归路,又何必回头再来搅乱大人的心绪?你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力气,才从七情伤中逐渐走出来?

    “那段时间,我是每时每刻陪着大人、照顾大人,亲眼看着他被你剜出的创伤一点一点愈合,有时候却突然因为看见椴树开了花、喝到一口羊羔酒,甚至听见集市上陌生人叫了声‘七郎’,结痂处瞬间重新溃烂,又要从头再来。你知道他要自我磨炼要多久,才能做到把那枚火镰带在身边而不时时睹物思人?

    “如今苏大人终于放下,与你面对面也能做到波澜不惊,你再对他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又有什么意义?”

    沈柒垂目不语,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握刀的手指在刀柄上一点点摩挲着,像个将吐未吐的秘密。沉默过后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嘶哑:“我至少得确认他在不在豫王身边,是否一根汗毛都不少。”

    荆红追余光瞥见方才一直对他们远远观察的那名突骑斥候,这会儿径直策马过来,近前时对他说道:“荆红侍卫,将军请你二人过去问话。”

    突骑斥候一边说着,一边打量沈柒,又望向荆红追,似乎希望对方先告知同伴的身份,再随他去见豫王。虽说豫王并没有要求他问明身份,但他自认为靖北军上下每个人都对将军有护卫之责,故而宁可自作主张。

    荆红追尚未开口,沈柒问那名斥候:“苏大人方才有没有对豫王提到过我?”

    斥候一愣,下意识答:“我过去报信时,苏监军正与将军大人低声说笑,听不分明,不知是否提到阁下。敢问阁下何人?”

    正与豫王说笑……真如荆红追所言,即使见了他,心中也波澜不惊了么?“我是……”沈柒自嘲地低笑一声,“回头无岸之人。”

    他猛勒缰绳调转马头,兀然而决然地,朝着来时的路飞驰而去。

    斥候一脸惊愕地望着沈柒远去的身影。荆红追又叹了口气,说:“由他去。带我去见苏大人与靖北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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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旗乐和林乱了一夜,但在斡丹所率阿速卫精骑的坐镇与巡护之下,天不亮就已基本恢复了平静。

    各部首领们凑在一起,除了猜测议论天赐可敦被劫的内情之外,便是在叱骂胡古雁狼子野心,背叛圣汗,迟早要被上天降罪——至于是不是每个人都心口一致,斡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要这些部族头领服从圣汗的诏令,该出兵出兵,该出物资出物资就可以了,只放在嘴上说的忠心,他一概不信。

    巡查到南面副城时,他特意进了鹤先生一行人的居住地,想知道这拨似乎别有所图的中原人,在昨夜的动乱中是否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他口称是圣汗命他来巡视,逼得鹤先生亲自出面接待,却发现少了那个红袍人与一些黑衣剑客,于是问:“其他人呢?不在城里?”

    鹤先生一口北漠语说得颇为流畅,微笑道:“当然在,去市集采买了。听说昨夜宫里出了事,圣汗下令封闭城门追捕贼人,我等就算想出城也出不去呀。”

    斡丹却道:“方才我巡了两城,并没有在市集上见过你们的人。既然你说他们都在,那就请出来与我一见吧!”他往旁边的太师椅上一坐,做了个“你陪我在这等着”的手势。

    鹤先生不动声色道:“还请斡丹大人稍候,我命人去叫他们回来。”他转身吩咐下人去沏茶、拿果点,又到屋外走廊,叫一名心腹信徒去集市请营主回来。

    信徒心知人不在城内,根本没地方找,拿着急的眼神看向鹤先生,微声道:“昨日傍晚阿勒坦迎亲时,营主带着二十多个血瞳说是去观礼,结果一夜不知行踪,至今未归。也不知营主与昨夜骚乱有无关系,眼下还回不回得来?这北蛮子不见到人不肯走,分明是起了疑心,如何是好?”

    鹤先生却一脸淡定,回以低语:“他必定会回来。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你且出去转转。”

    信徒不明所以地领命走了。

    鹤先生回到屋内,喝着茶与斡丹搭腔,旁敲侧击地询问圣汗对结盟的态度。斡丹爱答不理,只含糊说了句“等圣汗擒贼回来你就知道了”。

    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动静,斡丹脸色一沉,拍案起身:“我看你们那营主是回不来了!昨夜他根本不在城内吧,莫不是与闯宫掳人的同伙一起逃了?”

    鹤先生正要开口安抚,却听得屋外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圣汗找我,有何贵干?”

    斡丹循声望向门口,只见一名脸戴面具的红袍人迈步进来,观其身形举止,应是营主本人。鹤先生用杯盖推着茶叶浮沫,嘴角勾起一丝不出所料的浅笑。

    听了翻译,斡丹沉着脸答:“圣汗何等身份,找你做什么。是我奉命巡城,总要盘问清楚昨夜哪些人身在不该在的地方,做着不该做的事。既然营主昨夜并未出城,那么再好不过。”又转头对鹤先生道,“耐心等圣汗召见吧。”言罢自顾自出了门,带着阿速卫离开。

    营主冷哼一声,转身要回自己房间。鹤先生叫住了他:“连营主。你我皆非爱管闲事之人,我自然不会问你昨夜去了哪里,但好心提醒一句——营主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忘了找我领?眼下还撑得住么?”

    “你提醒了两句。”营主冷冷道。

    鹤先生被噎了一下,很想说“那就等你撑不住了再来求我”,但转念一想:沈柒此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梳洗之刑都能面不改色地生受。万一他真的熬过这次,就会熬过第二次、第三次……一旦被他发现了如何化解药力的秘密,今后只怕弈者就很难再控制他做事了。

    于是他从袖中掏出个小木盒,打开后递到营主面前。木盒内是一个荔枝大小的乌黑药丸。“是我怠慢连营主了,”鹤先生面带微笑,“我该亲手奉上的,怎能让营主来向我领取呢?”

    营主伸手拿了木盒欲走。鹤先生接着说:“营主,请用。”

    营主沉默片刻,将面具向上推开露出口鼻,拈起药丸放进嘴里,干嚼几口后狠狠咽下,然后嘲讽地将木盒丢回鹤先生手上,转身径直走了。

    鹤先生对他的无礼举动并未生气,只将空盒收入袖中,含笑吟道:“厉风折劲节,不忿亦徒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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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荆红追在突骑斥候的带领下,策马追上了队伍前方的豫王,果然见苏大人也在,换了身衣袍与大氅,另骑了一匹战马,看起来安然无恙,只是望向豫王与他的眼神有些古怪,既陌生又隐含警惕,还带了点无奈。荆红追越发觉得蹊跷,怀疑大人并非受了刺激导致神智失调,该不会是……把他给忘了罢?

    豫王见荆红追皱眉思索,低声问道:“你也察觉出来了?”

    荆红追微微点头:“大人受苦,是我护卫不力。”

    豫王心有戚戚,叹道:“也是本王托大了。当初不合故意撇开你……有你在他身边,的确更安全些。你知道他的病因在哪里?”

    “昨夜我潜入王宫时,大人曾说过他在暴风雪中撞伤了脑袋,被阿勒坦所救。想必就是那一撞,出了问题。”荆红追神色凝重。

    这下连豫王也觉得棘手了。他记得外科圣手陈实毓说过,人脑是最玄奥复杂、最难以医治的,如他皇兄贵为一国之君依然逃不过脑疾的折磨,多少太医倾尽全力也束手无策。眼下清河撞伤脑袋导致的失忆,究竟能不能治愈,要多久才能治愈?

    “你以真气分缕入微,梳理他全身经脉,能否探出病灶情况?”荆红追曾以此法探过昏迷的景隆帝,当时正是他在一旁护法,虽然过程有些凶险,但最后还是探明了病灶所在。故而豫王第一下便想到了。

    荆红追颔首:“可以尽力一试。大人症状较轻,过程应不至于有大风险,但我仍需一个安静的环境,由你为我护法。”

    豫王微松了口气,说道:“行军途中不便,北漠骑兵随时会追上来,等回到大铭境内再试。”

    荆红追也是这个意思。

    苏彦见灰衣剑客追了上来,与豫王单独私语,一方面奇怪方才斥候不是还禀报两人尾随,怎么只剩一个,沈柒哪儿去了?另一方面直觉这两个男人凑做一堆叽叽咕咕,是不是针对他在谋划些什么?

    之前看变态与闷骚几乎斗成了两只乌眼鸡,还以为苏大人的姘头们都是针尖对麦芒,彼此不合,却不料闷骚与流氓看起来倒处得不错,原来这些姘头里还有派系的?苏彦咋舌,原主不愧是内阁大佬,深谙朝堂制衡之术,并将之灵活运用于后院,难怪能使每个姘头都对他毫无怨言还关心备至。佩服佩服。

    ——我佩服原主干吗?!我又不打算当个端水大师!苏彦唾弃了自己一秒钟,立刻把心思收回来,一边琢磨着该怎么从豫王手中脱身,一边有些不解:以阿勒坦的头脑手段与麾下骑兵战力,应该会发现沈柒他们引兵的举动只是虚晃一枪,差不多该追上来了才对啊。

    正在疑惑间,忽然听见前方探路的突骑们高声示警:“两翼发现大群北漠骑兵,正向我方包抄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