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大唐暮云 > 第二百九十四章 烽火城西百尺楼(下)
    从东边回来的探骑,并没有给杜光彦带来他所希望的消息。

    “末将在夏绥地界跑了八百里,仍然没有看到河东军。末将只得折返,经过绥州和夏州时,请求这两州的上官或者出兵援应,或者助派游奕往东寻找普王殿下的河东军报警。”

    这探骑不是普通的游奕小卒,而是跟随杜光彦多年的牙将,虽精疲力竭,但口齿和头脑一样清楚。

    “夏绥两州刺史怎讲?”杜光彦急切问道。

    牙将有些嗫嚅,小心斟酌着,继续禀道:“两州刺史对小的言道,唐蕃毁盟,西北诸镇皆严阵以待、固城自守,只怕分不出兵力来。但一直来盐州都接应他们往灵州运的粮道,他们也知杜刺史大仁大善,故而若杜公有意再次弃城东行,二州都愿接纳吾盐州军。”

    “放屁!”

    哐当一声,杜光彦将茶盏扔在了地上。

    “什么叫再次?在彼等眼中,我老杜就是翻不了身的怂包?是,从前老夫我是弃过三两次城,但那难道是我一人之过?今上登基后,和蕃子赞普,始终是床头打架床尾合的态度,朝廷又不出人出钱修缮我这盐州城墙,四面的节帅则是惜卒自保,能救也懒得救。我老杜这点穷得叮当响的兵力,这四面透风的城阙,挡得了蕃子虎狼之军吗?毕竟那时候,蕃子尚未全然与我大唐撕破脸,每次来就是抢粮抢盐抢牲口,不遇抵抗,便不屠城。我老杜不是贪生怕死呐,我是不愿拿全城老幼的性命换我一个永垂青史的虚名!”

    杜光彦说着说着,虽未咆哮,嗓音却越来越显出粗砺来。

    他话音刚落,城上守卒又有来报:“杜公,西边天际下,烟尘渐浓,只怕是蕃子的前锋动了。”

    杜光彦闻言,沉寂须臾,走近这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的守卒,忽然问道:“你家里人,都安置了?”

    守卒一愣,瞄了一眼同样立于厅中的司马李升,俯身答道:“回杜公,前日,李司马带着府吏们连夜传讯全城,又打开了东城门后,家中阿爷阿娘和小妹已出城东行,此刻应已过了无定河吧。”

    “杜公,”方才回禀东边军情的牙将亦接上了守卒的话,“末将西来时,沿着无定河,确实看到我盐州百姓,扶老携幼,应是往夏州方向去。”

    杜光彦点点头,轻轻道声:“跑了好,跑了好,老子这次就算没扛住,好歹给盐州人留了种脉。”

    今日入府,他身上,已披了铠甲肩盔,此时他在厅中踱步,甲叶甲裙哗啦啦作响,原本肥胖松塌的躯体,竟教这副大唐御造的明光甲,裹出了七分气势。

    在李升瞧来,这般音画,倒是他被贬盐州来,第一次看到。

    第一次看到,多年的怂将杜刺史,忽然有了老朔方军征将的影子。

    杜光彦抬起装了犀牛皮护具的手腕,拿拳头轻轻顶了顶李升的胸膛:“李司马,我老杜,活了大半辈子,贪财贪色,算不上勇士君子,但道义还剩得几分。你本就不是边将,上回老杜留下你挡蕃子,你二话没就应了,是个爷们,老夫心里头记着。这回就让老夫我守城吧,你即刻带上一小队精壮探骑,往北边寻郭钢和安西军也好,往东边寻普王殿下也罢,奔得越快越好!”

    他旋即又压低了嗓子,口气中满是推心置腹的意味:“先头是为兄优柔寡断,未听你的计议,错失安西军增援守城的良机。现下若郭大郎已无此意,一心引安西军入灵州,便莫再勉强了。你自顾逃命去吧,往后清明冬至的时候,贤弟若想得起为兄,就往地上撒杯酒,为兄在黄泉饮了。”

    李升眼中异色倏尔即逝,只将眼皮使劲眨了几次,垂头拱手,应了。

    他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作为一个明明知晓局势走向的人,以及一个将要与主上迎接更心潮澎湃的大事的人,李升对于眼前这个挂名上司的举动和心思,虽关注,却从未当作重点,不过看成棋盘上一个必须落下、但没有论功资格的棋子罢了。

    只是,不知为何,李升看到此时的杜光彦,遽然想到了当年在长安城外,自己的父亲下马持枪挡住叛军的一刻。

    李升再抬头时,面上只余了惯有的淡静,掷地有声道:“下官这就北上,杜公信我,守得三日,即见月明!”

    ……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这是四十年前,一个叫岑参的诗人,在安西节度使幕府任职时,写下的诗句。

    当时的安西府,还有一位叫段秀实的别将,亦善属诗文,与岑参并称为“轮台二学士”。岑参逝世于大历年间的成都府。而个人骑射技艺不精、当年还被下属笑言为“射不穿札果毅”的段秀实,因长于带兵和营田,步步高升,及至总览西北军政。段秀实在泾原节度使任上,因宰相杨炎进谗,被德宗皇帝解除兵权、调回长安赋闲。不久发生的泾原兵变、朱泚之乱中,段秀实佯装依附朱泚,于白华殿廷上突然暴起,欲袭杀朱泚,失败殉身。

    今日此时,盐州刺史杜光彦终于站到城头时,寒意扑面而来。

    他不由打了个哆嗦,继而向左右道:“娘的,本帅并非怕蕃子,是这鬼天气冷煞人!当年在朔方军中传唱那岑判官的诗句,老夫还在嘀咕,读书人为了赋得佳句,可真会瞎扯,哪有八月飞雪的。现下看来,莫说西域,便是在吾这盐州城,前几日还穿不住夹袍,这会儿竟也眼看要飘雪下霜。”

    “杜公,越冷越好,吾等儿郎正宜拼力多杀几个蕃子,奋战一番,四肢百骸定能血脉贲张,岂非上好的御寒良方!”

    “是咧,八月飞雪,是为蕃子报丧呐!”

    杜光彦前方的城堞上,已有控弦的守卒叫嚷起哄,仿佛为自己、也是为眼前这位素来声名不大体面的上官鼓劲。

    杜光彦哈哈大笑,高呼道:“对,儿郎们,吃了朝廷的粮,就要为朝廷守城!当年那段秀实,百发百不中,尚能统兵边关,打得蕃子不敢寇塞。老夫好歹也是嘴上没毛的时候就在朔方军中摸爬滚打的,沉寂盐州这些年,总算想明白了,缩头也是一刀,伸头也是一刀,不如豁出去拼他一场!你们的爷娘妻子,老夫数日前就允他们出城,你们可无后顾之忧。老夫的妻妾儿子们可还在城中,老夫今日必带你们好好收拾这些赭面蛮兽!”

    “悉听杜公号令!誓守盐州!”

    “杀蕃子!保盐州!”

    阳刚气喷涌的山呼中,杜光彦经年奄奄的斗志终于彻底燃烧了起来。

    他已全然抛却了一个中年肥胖的州官的臃肿之态,灵活地穿梭于四面城墙上,催促着军士与民夫,用数日前从城中大户人家拆下的板材夯土,对十余处破损之处作着最后的努力修复。

    天光晦暗之际,午后还在远方的吐蕃人行军的烟尘,终于席卷到盐州城外的旷野上。

    盐州城墙上热火朝天的战事准备,忽然在将卒心照不宣中暂停了。众人皆稍稍矮了身子,趴到一个又一个残缺不全的雉堞后头,蹙眉瞪眼,遥望吐蕃军营。

    虽然寒意四伏,深蓝色的天幕中却缀满了光耀胜过灯烛的繁星。加之一处处燃起的篝火,盐州守军们依稀能辨认出,在人、马、帐篷之外,蕃营中还有些黑乎乎的体积宽大、但并不过于高伟的影子。

    那是攻城械具。

    “听说一年多前,神策军与灵州守军并肩抗蕃时,蕃子使了一个叫抛楼的厉害玩意儿,数丈高,此番瞧来,似乎只有些木驴鹅车之类?”

    杜光彦疑惑地自语,见身边的几位副将都没吭声,侧头去瞥了他们几眼。

    杜刺史明白,这些属下心中大约是同一个念头:吐蕃人根本就没把拿下盐州城,看得和打灵州一样难度。

    翌日,唤醒城上城下的守卒的,不是东方的旭日光辉,而是自西向东飘来的浓烈的肉香。

    晨起饱餐畜肉,意味着吐蕃人马上就要攻城了。

    果然,辰时刚过,旷野上号角遽响,战鼓惊鸣,马蹄击踏大地的声音,比彻骨的秋寒更令人心悸。

    蕃军人马攒动,却又卓有阵法,眼见着到了盐州守卒的弓弩射程内,他们突然分兵四路,像千万年来无师自通的善于狩猎的苍狼一般,将盐州城整个地围了起来,并且扯着嗓子用蕃语呼嚎着。

    “蕃子在喊什么?”杜光彦大声问城上懂蕃语的兵卒。

    “好像是蕃军中的桂,在指挥前驱的庸奴,还有党项奴儿,告诉他们城墙的破口在哪里。”

    杜光彦恍然大悟!

    对呐,去岁末他弃过一次城,蕃子定是进来将盐州城防御的薄弱之处摸透了。

    所幸,李升当真是个军事人才,他在这几日连轴转的情形下,还提醒杜光彦须在墙内设伏。

    杜光彦稳了稳心气,吩咐副将们传令下去,有意疏散一处断垣的火力,引得头茬敌军来攻。

    吐蕃人的石丸,对于盐州土墙的攻击力是致命的。不多时,只听轰隆巨响,土崩墙裂,城池北边果然塌了一角。

    吐蕃人显然欣喜欲狂,左右数支进攻的队伍顷刻间集中过来,连木梯都扔了,直接便举着藤甲和刀茅,要攀爬残垣入城。

    然而,等待他们的,是垣内掩体后的盐州弓箭手。

    急于立功、摆脱庸奴身份的吐蕃人刚刚登上残垣,迎接他们的便是一阵阵密集的箭雨。

    奈何蕃军人多,唐军射退了一波,后头的庸奴和党项奴儿又潮水般涌了上来,毫不忌惮踩着同胞的尸身脑壳。因为在他们身后,是骑在马上、手执可怖长矛的桂将们,哪个庸奴怯战后退,便会被桂将们毫不留情地刺穿胸膛。

    如此激战数轮,吐蕃人终于涌入了墙内。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杀往主城门时,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金钲声。紧随而来的,是虽不密集、却点燃了箭头的火矢。

    吐蕃人这才发现,他们皮靴所踏之地,皆是松油兽脂,箭簇落处,火焰熊熊而起,霎时令入侵者如陷阿鼻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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